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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澜女子柔媚的嗓音拖长了语调,微
书名:三千男宠
大小:KB
章节:章节不明
售价:4.99元
类型:古代言情
☆男宠偷情,情何以堪
院墙下桃花正好,半掩的碧窗内,春/色正浓。
“千澜……”女子柔媚的嗓音拖长了语调,微颤,紧抓着男子的肩背,娇喘不已。纤腰起伏,魂丧魄碎。男人的战场,攻伐征战无止休。女子秀发散落到枕榻外,如一波春潭般漾动。
软榻下,各色衣衫散了一地,绣帐荡漾不止,颠鸾倒凤的身姿勾勒得清晰至极。软榻发出不堪忍受的响声,几欲散架。
一室春宫,正应和了外面的桃花妖娆。
我站在窗外许久,看春宫看得发呆,直到一瓣桃花飘下来打到脸上,抬手摸下花瓣,被脸上些微发烫的温度骇了一跳。
“大人。”府上的总管梅念远在我耳边一声低唤,又骇了我一跳。
我回过神,扫了他一眼,分明看到他极快隐去眸底的笑谑。我一甩袖子,转身快步走了几丈远,方择了一块青石坐下。总管梅念远疾步跟来,站在我坐的青石前,瞧着我。
我面色阴晴不定,淡淡道:“梅总管急急叫我来,就为了看这个?”
梅念远白皙的面皮一脸淡定,狭长的凤眼瞅了瞅我,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这不是第一次,若不是让大人亲眼看到,他二人定不会承认。念远恬居总管一职,也没有法子。”
我一口闷气被堵了回去,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
梅念远将头转向一旁,扯着嗓门高喊了一声:“大人!”
我从青石上滑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梅念远赶紧上来扶我,满脸歉意。我怒火攻心,正要发作。
“嘭”的两声响,房内正上演春宫的两人从榻上滚下,手忙脚乱裹了衣衫后,从门内冲了出来,见到门外的我,顿时吓得哆哆嗦嗦跪倒。
我推开梅念远的手,站得笔直,双袖往身后一负,冷冷望着地上的那对男女。一个是我的书童,一个是我器重的丫头,平素待他们不薄,竟不知二人是什么时候搭上眼的。
“大人,这是误会!”千澜抬起清秀的眼,神色恳切。
“大人,不怪千澜!”如歌脸挂泪珠,神色楚楚。
我顺了顺气,平生最恨别人骗我,尽力将语调放平缓,再带上几丝凉飕飕的语气,道:“误会?你们莫不是要说,方才本官瞧见你们赤/裸相对,是在运功疗伤?”
千澜一手紧拽着凌乱的衣襟,一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扣着,抬头望着我,眼神颇为凄凉。这眼神,让我都以为自己判了一桩冤案。千澜不过十**岁,模样清秀,眼神清澈。当初在皇帝赐给我的众多男宠中,第一眼我便瞧见了他,愈看愈舒服,便亲点他为书房侍童。名义上,千澜仍是我的男宠,虽然我从未让他伴寝过。
每多看他一眼,我便说不出更重的话来,遂将目光转向如歌。
如歌梨花带雨,咬着嘴唇颤颤道:“大人,真的不怪千澜,都是我……”
“梅总管。”我向旁边道。
“在。”梅念远靠近一步,等待我的指示。
“照我顾府的规矩办。”甩下这一句,我大步从下跪的两人身边走过,留下一阵冷飕飕的旋风。
※☆※☆※
“哎——”走出偏院,我蹲在一株桃树下忍不住叹了口长气。府里男宠偷情的事,据梅念远汇报,每月都会有两三起,禁都禁不住,何况,如今正是阳春里。
“哎——”又一声叹从我嘴里冒出来。记得上个月,东院里便捉了两对断袖在床上。梅念远将那四人带到我跟前时,我一眼就看呆了,也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分桃断袖的深层含义。四个绝美的男子跪在我面前,我挪不开眼。
梅念远将那四人带走后,我还久久回不来神,一盏茶时间后,我把桌上的杯子摔到了地上,无力地伏倒。
总管回来后,我还处在怏怏的情绪中。他站在门槛外,要笑不笑地瞅着我。我如芒刺在背,飘了一道肃杀的目光过去。
那时他闲闲道:“日久生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人又不能、又不能将三千男宠都宠幸个遍……”
收起思绪,我从桃树下站起身,掸了掸袍子上的花瓣,走出几步,忍不住吟了一句酸诗:“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大人又伤怀了?”
我回头,见梅念远从桃花树后走过来,一身青色的长袍映在花树下,愈发显得身段修长。他青衣乌发,半笑着走到我面前,“今日十五了。”
我心中抽搐了一下,十五又逢十五,月圆又逢月圆。
每逢月圆之夜,皇帝的圣旨就会准时到我府上,赐我男宠60人。
至于为何要选在月圆之夜,那便是可引人无限遐思的某种考虑了吧。
我顾浅墨在京为官五载,累积下来,被赐的男宠已有三千多人,若不是每月都遣散一些去田庄,只留下合眼缘的,恐怕如今我就要穷困潦倒流落街头了。即便如此,府中还是余了三百号人,且呈递增趋势。
为了装下他们,我不停扩建府院。如今满长安,没有哪个官员的府邸能大得过我顾府,没有谁家的人口能多得过我顾府,也没有谁家的费用杂赋能超得过我顾府。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我已经记不得在自己卧房被夜袭了多少回了,也记不得他们都用过哪些手段诱骗我去他们卧房。
作为皇帝赐下的面首,他们无不秀色可餐,然而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海量的美色熏陶下,我对他们,多数是踢下床就忘。
每月十五,新的面首来到,无一例外会在府上掀起一阵子的风波。早先来的前辈会品着茶设赌局,这帮晚辈会重复多少他们使过诱骗我的手段。后来的晚辈也会对这帮只会漠然远观的前辈们嗤之以鼻,表示他们绝对会将前浪拍死在沙滩上,成功与我春风一度,完成某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都早已习惯了,也能做到视而不见了。但我今天心情不痛快,不想接旨。
我向梅念远伸出手,“今夜本官要去醉仙楼。”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放到我手上,嘱咐道:“大人省着点花,这个月的开销又要加大了。”
“嗤!”我将荷包塞进袖袋,道出至理:“本官府上的开销,本就是逐月递增的。宫里那头老狐狸就盼着本官破财呢,我要让老狐狸看看,是他先蹬腿儿呢还是我顾浅墨先完蛋……”
余下的诅咒都被梅念远一只手掌堵回去了。我瞪大了眼睛,跟他四目相对。他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才将捂着我嘴的手掌松开。被他手捂过的嘴上似乎有缕缕甜香,我伸出半截舌头舔了下唇角。
“府上人多耳多,大人还需谨慎行……”梅念远没说完,望着我下意识的动作,眼眸定了定,似乎忘了要说什么了。
“我晓得。”见到平素总是从从容容时不时拿眼角瞧我的总管此时的异样,我就得到某处恶趣味的满足,于是怒气也消了,朝他摆摆手,飘然离去。
“大人不接旨,万一圣上怪罪……”我正要飘去时,梅念远扯住了我袖子一角。
“怕他作甚!”我再甩袖子。
梅念远又扯住我,我有些不耐。他松开手,退到一边,“少喝些酒。”
我迈着公府步,哼着曲子吟着酸诗,从袖里掏出折扇抖开,出府逛青楼去了。
※☆※☆※
出了府才想起一事,千澜的事,不知道梅念远是怎么处置的。他那眼神似乎还晃在我跟前,那般委屈,那股无辜……
莫非真有冤情?
他奶奶的,活春宫都被我看了个彻底,何谈冤枉?
枉我平昔待他清清澈澈,克己守礼,生怕一不小心调戏了他,谁知,谁知他竟……
罢了罢了!
当“醉仙楼”的招牌悬在头顶时,我的满怀愁绪都散到了尽头。醉仙楼是百年老字号,据说一百年前盛行男风,内有美男无数,虽说如今已悉数换作美女,但其长安风流渊薮的地位确确是不可取代的。
门口的小厮认出我来,忙上前打千,“顾大人,您来了!”
要说长安不认识本官的人还真是不多,我抚襟长叹。怎么说我也是辛酉年及第的头榜状元郎,从七品小官做到如今的正三品门下侍郎,整整花了我五年时间啊!我何其不易!然而,被万人所识,却不是因为这个,乃是皇帝这只老狐狸害的。
满朝文武,有谁能得我这么隆厚的圣眷,每月都有六十名男宠赐到府邸?满长安,又有哪个登徒子能像我这般坐拥三千男宠?哪个断袖之辈不是对我羡慕有加嫉恨有余?哪个同僚不是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本官每次乘马出行,意图考察民情,总能引来众多的围观者。
——看呐,他就是顾浅墨,男子断袖都供奉他,据说是能沾点风流气!
——原来如此!这模样长得千娇百媚,难怪断袖!
——指不定跟皇帝也有一腿!
本官出行,屡屡中途改乘轿子。但也不能阻挡长安百姓对我的熟识。
“顾大人,好久没来楼里坐坐了!”小厮笑着为我引路。
我眯着眼睛笑,“政事繁忙。”
一个不留神,瞧见小厮嘴角抽了抽。
我被引到二楼雅座,老鸨秀娘笑靥如花挥着手绢,扯着嗓门吆喝:“姑娘们,顾大人来了!”
我一抬头,就见四面八方的人潮涌来,花红柳绿,一片腰肢招展。再一转头,见楼上楼下的嫖客们都被抛下了,有的还维持着左拥右抱的姿势,怀里的佳丽却动如脱兔挤入人潮奔本官而来。
众人皆知,鄙人在好男风的同时并不落下女色,且每次逛窑子都绝不吝惜俸禄,一掷千金。门下侍郎身上的牛毛拔都拔不完,九牛一毛算得什么!
我汗水淋漓从众姐儿的温香软玉中挤了出来,“美人们稍等,本官出恭则个!”
溜到后院透了口气,我拍了拍梅总管给的荷包,他二大爷的,这点钱哪里够这里的高消费。我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忽觉哪里不对。
平素来醉仙楼,并没有引起这么火爆的场面。难道本官在近日同府中男宠周旋下又憔悴了几分,更添了几分动人不成?
我摸着脸思虑,忽然一只手就摸到了本官身上。
自腰身,往胸部去——
我浑身一抖,霍然转身,嘴上忽地被一个红唇堵上。
热致缠绵的舌吻。
我如五雷轰顶……
☆月夜偷袭,色胆包天
一个柔软的身子将我钳住,两只手在我身上乱摸,嘴上也不消停。我被吻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眼前金星乱冒。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推到一边,连站的力气都没有,软趴趴就要倒地。一阵香风袭来,有人的袖摆扫到我脸上,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扶住。
我挥了挥眼前悠悠转的金星,想要站定,却还是软绵绵地一头扎入这人怀里。
好香,我就势嗅了嗅,一种从未闻过的香气,绝不是醉仙楼的庸脂俗粉。
“新来的姐儿么?”我扬起手,在这人脸上摸了一把。
“不好了,顾大人染指小晏了!”远处有人尖叫。
我醒了几分,睁大了眼,瞪着面前抱着我的——男人!
此人长眉斜斜飞入鬓发中,转眸顾盼间尽是风华流转,不是人们惯常所说的美或俊,而是一种临风的气质,仿佛从古画中走出来,踏入了滚滚红尘中。
他一手拍在栏杆上,一手搂着我,不经意地唤了一声,“顾大人。”
我还没来得及站直,就听见走廊外疯狂的喊声:“小晏!”
“小燕?”我和蔼谦恭,有礼有节地闪到他胳膊外,准备给莺莺燕燕们让出道来,好让她们以人潮的架势扑向这位。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她们个个面赛桃花,眼眸荡漾,只在楼上楼下抛出媚眼,并没有实际行动。
这是说明,这位小燕的魅力不及本官呢,还是他不染尘埃的清风气质胜过本官红尘滚滚的风流气质?
我不愿多想,想多了就会往后者跑偏。
我又多看了他几眼,他随我眼风望了过来,寡淡地笑道:“顾大人有何指教?”
“方才偷袭本官的姑娘是哪个?”我道。
“未曾看清。”他眼梢一笑,眉间的雅致气息顿时流淌出来。
我想也未想,道了声多谢,转身就兴致索然地往楼外走。
“顾大人,还没玩够呢,怎么就要走了?”老鸨秀娘忙着来拦我。
“你们不是有什么大雁小燕么。”我酸酸地道,把袖里的荷包抛给了秀娘。
老鸨也不客气,涎着脸送我出楼,“顾大人改日再来!”
我正要踏出去,那个小燕在背后叫住我。我一脸怏怏地回头,瞧见他依着翠栏,一身春衫,手里握一杯酒,玄奥地道:“三日后,再向顾大人敬酒。”
出了醉仙楼,我脸上怏然的神色霎时换去。夜色正深,幸有明月当空,想必这清朗的月色能照出此时我脸上微冷的笑意吧。
小晏?
偷袭我的姑娘,那只不安分的手在我身上滑来滑去,停留最多的地方,哼哼。
是在试探么?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平坦的胸部,在夜色的掩盖下,松了松束胸的布,顿时舒坦多了。当初参与科考,都未能有人识破我的女儿身。不过话说回来,当初年纪尚小,装扮起来简单,再加上我丰厚的贿赂,这一路都极为顺畅。不过,我对着月亮发誓,我头榜状元的名次可是实打实的。昆仑山上,在师父的监督下苦学十年,若还赢不过大曜迂腐的读书人,只怕师父他老人家会将我毁尸灭迹不承认有我这么丢脸的弟子吧。
月色下,我路过平康坊,从一些敞开的窗户里瞧见自己的画像被挂在墙上,正受着像前铜炉里的香火。我掏出折扇,虚扇了几下,看来,本官快要赶得上狻猊了。
我对月叹息了一声,磨磨蹭蹭踏着月色,终于还是回到了府上。
宣旨的太监坐在院子里的日晷上,瞧见我,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眼含热泪,“顾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老奴等得都快睡着了!”
“叶公公辛苦了,您何必这么呆板,圣旨交给我家总管不就成了。”我大喇喇往屋里走。
叶老太监一把扯住我,抹了把眼泪,“大人说哪里话!老奴项上的脑袋还想多保几日呢!”
我从他手里扯过圣旨,“好了好了,本官接旨了,叶公公也回宫睡觉吧!”
“这这……”老太监一脸为难,不知这样是否妥当。
“这圣旨都宣了五年了,你我早就烂熟于心了,还念个毛球啊!”我一步踏入屋内,瘫倒在太师椅中。
梅念远适时赶来,将老太监劝出了府,似乎还拿了一锭银子塞入死太监的袖子里。
我在太师椅里翻了个身,“总管,快拿水来!”
梅念远忙忙送来茶水。
“痰盂。”
梅念远又立即捧来。
我含了满满一口茶水,再吐到痰盂里,再含水,再吐。一直漱了六杯水的口,才又瘫入椅中。
“大人吃什么了?”梅念远满脸好奇。
“吃了口水。”一语出,我胃里顿时翻腾,被自己给恶心到了,又连连要水,继续漱口,漱到后来几乎都要吐了。
总管面似怜悯地递来茶水,可我从他眼里总感觉出一丝怪异,那怜悯十分的不真诚,我也不跟他计较。最后他扶我回房歇息,我脚步踉跄,被门槛给绊了一下,他伸手将我当胸一拦。我即将前倾的身体自空中折回,但还是擦过了他手臂。
他三舅舅诶,我竟忘了,布被我给松开了。
梅念远表情稳定,未有异样。
我可以解释为自己腰板力道未在酒肉美色中荒废,那个当空折回的动作很是及时。
可是,怎么解释顾浅墨瘦弱娇小的身子骨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动作?
又怎么解释那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总管手臂僵硬的刹那?
我躺在卧房的床上,左右翻滚,我这脑袋是怎么了怎么了,五年都未出纰漏,岂可毁在一旦!
我还没滚完,窗外梅念远去而复返,“大人!”
“做甚?”我警觉地屏息。
“今夜送来的六十人,安顿在西苑了。”
“你妥当安排就是,以后不必跟我汇报。”我在暗夜里紧紧盯着窗外的人影。
“如歌和千澜已让他们收拾好了,明日就可遣往田庄。大人房内缺丫鬟,可要唤哪个过来服侍?”
“今夜罢了,明日再说。”
“好。大人好生歇息吧,明日早朝不要误了。”
“嗯,知道了。”
听着他脚步声远离,我才重重舒了口气,倒回榻上。想到千澜和如歌,心里又微微不痛快。肚内思量着,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
月色清凉,有人背着窗棂的月光,一步步踏碎床头支离的月影。奇香袅袅,伴着月光浸透在一室的幽暗里。
衣衫从身上滑落的动作,如同一个幻化的镜像。一只光洁的手从月色里伸来,掀了我身上的被子,发烫的手掌摩挲到我肩胛,妄图从我领口内探入,同时整个身体向我压来,俯身寻我双唇。
我伸出一指压到他嘴上,掀开眼皮,“阁下哪位?”
他身体绷得紧,“我、我……大人……你……你怎么没睡着?”
“本官在等你呀。”我撑着眼皮,打量还压在我身上的某个人,同时收回手指,在床头某处突起的地方按了下去。
月色下,他脸上泛着潮红,眼里闪动着光芒,含情凝视于本官,“大人原来……这么善解人意,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按住了往我领口继续探入的火热手掌。
“以为大人过度操劳国事,无暇体会这人间妙趣。”他媚眼如丝,一只手被我制住,另一只手则继续求索,愈求愈不是地方。
“呼”的一声,烛台被燃起,一室的黑暗都驱尽。火光乍起,我和压着我的不速之客纷纷抬手遮住眼睛。适应了一阵,我才勉强挪开手掌,在煌煌灯火下再细细打量身体上方的某人,此人媚态万千,也不失为一个美男。
见我在打量他,他也继续脉脉含情地回视我。
“梅总管,莫非在等本官将他踢下床?”我曼曼道。
尚未来得及看清美男脸上的错愕,三尺外火烛旁的梅念远已出手将美男拖下了床榻。
“放肆!大人未传唤,竟敢私爬大人的床!”梅念远挽起袖子,将美男按得跪倒在地。
“大人……大人饶过小的吧!”美男跪在地上,还不忘向我抛媚眼。
我熬了大半夜,实是困得很,极不想动弹,但此际也只得慢悠悠爬起床,整了整身上的深衣,将腿搁下地,坐在床沿上打了个哈欠,“我房里的媚香是你点的吧?这点下三滥的手段就想放倒本官,你初来本府,也该向另几个院子的前辈打听打听,哪些手段是早已淘汰的,哪些是可以尝试的。”
美男跪在地上,一副受教了的表情,眼睛却紧紧黏在我身上。莫非还要本官继续讲讲潜规则?我又打了个哈欠,准备多说几句。
“咳!”梅念远假咳了一声,一脚踹在美男的屁股上,美男嗷了一声。梅念远拿目光示意我,“大人。”
“嗯?”我半撑着眼皮,顺着他的目光走,最后将视线落在我衣不蔽体的大腿上。我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一拂手,将衣料匀了些遮住白花花的腿肉。
正捂着被踹疼了的屁股的美男一脸扼腕的神情,幽怨地回瞪梅念远。
“关去柴房饿三天。”我一挥袖子。
“大人饶命啊!”美男爬过来,扯住我衣摆,“嗤”的一声,我半截衣料都被撕了去。
三双眼睛,都聚到了我光溜溜的腿上。
☆惨遭弹劾,甚为心酸
美男被拖了出去,夜里还传来凄惨的哀嚎。
“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关我六天,我要饿死了,呜……”
这一夜,我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寅时初刻便起了床,我打着哈欠流着泪,窸窸窣窣摸衣服。
作为朝廷命官,每日例行上朝是免不了的事,像我这样的正三品官员,就更是风雨无阻。
我起床时,天幕上还挂着尚未落下去的圆滚滚的月亮。丫鬟们伺候我用了些早点,就有小厮备了轿子,挑了灯笼。我坐进轿子前,对已经忙里忙外的梅念远招了招手。
“大人有吩咐?”他将手里的账册往袖子里一拢,疾步到我面前。
“如歌和千澜,把卖身契给他们,他们要愿意去田庄也行,不愿意也随他们意思。”末了,我还叹了口气。
梅念远拿眼角瞟了瞟我,“大人说的是真心话?”
“万分真心,一分不假。”我侧身挑起轿帘,忽然有些神伤,心里冒了个酸泡,掏出折扇,抬头看了看圆滚滚的月亮,张了张嘴。
“大人再吟诗可要耽误上朝的时辰了。”梅念远低眉顺眼道。
我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酸诗咽下肚,觉得分外可惜。
一路晃悠悠,我在轿子里睡得东倒西歪,半个时辰后入了大明宫,小厮将我唤醒。我正了正帽子,整了整紫袍朝服,顺了顺腰间的金鱼袋,这才深吸一口气,弯身一步跨到轿外。
御道上,冠盖云集,车轮滚滚,都在下马桥前止步。
“顾大人早!”
我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朝服,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漆雕大人早!”我向来人微笑。
大理寺少卿漆雕白是满朝文武中少有的几个愿意同我来往的官员之一,虽然他是从五官,我是正三品,却毫不妨碍我们臭味相投把酒逛青楼的情谊。
说起我们的交情,那可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三年前,我官居五品,漆雕白刚从边陲小县的九品小官调任京师,他踏足京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去寻觅风流渊薮醉仙楼。而彼时,本官正在醉仙楼拥着美人品最新到的金丝酿。
那时那刻,又正逢我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常老儿来醉仙楼品茶。得到消息的一瞬间,我从美人怀里滑到了床底下。片刻后,我发现这床底下还藏着一人,这人便是漆雕白。
醉仙楼是京师贵族寻乐的场所,已是人们心照不宣的事儿,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尽量避免在楼里碰面。要是不巧,官员甲不小心与官员乙打了个照面,更不巧的是,二人都跟同一个美人度过**,试想朝堂上冠冕相见的两位君子,此时却被对方识破自己的龌龊事,其别扭可想而知。
漆雕白便是为了避开我而钻进床底下的,我则是为了避开常老儿而滚进床下的。我俩初识,却一见如故。大概更多的原因是彼时我们都不得不敛声屏气,躲过常老儿不为人所知的风骚劲。常老儿已年过六旬,其修为却着实令床底下的我和漆雕白咋舌。
常老儿走后,我和漆雕白便在青楼里喝起了酒,我给他讲解醉仙楼的种种趣闻,他给我描述边陲的风物。后来,我们便有了等同于拜把子的交情。
再后来,我名声一日比一日差,朝中同僚个个恨不得将我踹出京师,不屑与我为伍。令我感动的是,漆雕白从未唾弃过我,得了闲,我们还会一同逛逛窑子吟吟酸诗。
如今,我是门下侍郎,漆雕白是大理寺少卿,政务上来往不多,交情却是一层层垒了起来。
譬如现在,朝官们一个个视若无睹地打我跟前路过,只有漆雕白上来跟我道个早。
“冠盖满京华,为何斯人独憔悴也?”剑眉星目的漆雕白同情地看着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漆雕公真乃知音也!”我慨叹一番。
前来上朝的官员,纷纷对我们绕行。
我和漆雕白互相做了个请的手势,又一同踏上步往含元殿的莲花纹石阶。
在跨进主殿时,漆雕白凑到我耳边小声道:“顾大人今日小心了,听说御史中丞谢大人又将你写了一本子。”
我心里愈发酸楚,这人在我心底几乎是个触不得的人物,一触就心酸。
※☆※☆※
朝堂里,天子身着明黄的龙袍头戴通天冠,端坐至尊龙椅,于高阶上俯瞰满堂文武。我往文官队伍里蹿,尽量将自己埋没在一群衣冠之中。
在太监一声“有本上奏”的喝声中,我身后有人大步跨出行列,跪拜于地,“陛下,臣有本奏!”
一听这个声音,我就垂下眼睑,压低目光暗瞟过去。
绯色官袍穿在他身上总是那么合身,连一点褶皱都瞧不见,跪也跪得气宇轩昂。望着他的身影,便知晓何为龙章凤姿。我目光幽幽飘飘安放在他身上,耳中传来他清朗的嗓音:“御史中丞谢沉砚弹劾门下侍郎顾浅墨!”
上自皇帝,下自百官,都似有意似无意向我飘来各异的眼神。我胶着在谢沉砚身上的目光只得一分分不着痕迹地收回,再垂下眼睑。
见我经受了众人鄙夷目光的洗礼,明堂天子才咳嗽一声,严肃又和蔼地唤我:“顾爱卿?”
“臣在!”我忙出列,跪下,同时再瞟一眼旁边跪着的谢沉砚。
他视我为虚无,将袖中奏本取出,递给太监。太监将本子呈给天子,老狐狸一边装模作样翻看奏本,一边故作不解,“距上回谢爱卿弹劾顾爱卿不足半月,怎又监查了这许多?”
谢沉砚抬首答道:“回陛下,门下侍郎顾浅墨行为不检,屡访风月之所,身为正三品的朝廷大员,不修身治国,不为表率,却沉溺美色,其罪一;身为门下省要员,不勤政务,却引起长安男风盛行,其罪二;其府邸扩建不止,不仅占用民宅,且规格僭越,其罪三;我大曜制,百官乘马上朝,三品以上可乘朱轩马车,但不得入大明宫丹凤门,而门下侍郎顾浅墨独乘四人抬软轿,入丹凤门,其罪四……”
我跪在地上,眼皮打架,一宿没睡踏实,一个不留神就打起了瞌睡。梦中,桃花纷飞,我拥美人正喝酒,忽然一人从旁闪出,冷冷地指着我的鼻子,“顾浅墨,你着实无耻!”我打了个寒颤,猛地就醒了。
忙将身子跪正,感觉到微冷,这料峭春寒真是——
我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膝盖,尽量将动作掩盖到不为人所知,忽然感觉眼角余光里有些异样,我微微偏了下头,同谢沉砚薄怒的目光撞个正着。
我怔了怔,心肝肺都一起跳了起来。他终于不再视我为虚无了,可是,却视我为生死不容。我将自己视线从他脸上收了回来,低低一叹。
他抓着笏板的颀长手指紧了紧,我脾脏也跟着跳了起来,甚为担心他会像梦里那样指着我鼻子骂我无耻之甚。
身为五品的御史中丞,此人监察百官毫不含糊,就连本官都屡屡被他弹劾,思及以往,约莫他弹劾我次数最多,真不晓得是我哪里得罪了他还是我被人拿捏的把柄太多,着实可叹。
今日朝堂里的弹劾,以老狐狸对我训斥几句再扣三个月俸禄的裁决告终。我被弹劾的那些个罪名,累加起来,足以让我丢掉乌纱,轻则撤职流放,重则是下牢狱被砍头。百官皆知,老狐狸不会真追究我的这些个罪名,所以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有谢沉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执着地上奏参本。
至于皇帝这个老狐狸为何一面纵容我一面又不制止御史对我的弹劾,没有人知道。至于谢沉砚为何一直这么锲而不舍地与我为难,也没有人明白。
我从寒冷的大理石地面起身后,膝盖酸麻,一个不稳,颤巍巍倒在了方起身的谢沉砚身上。
那个瞬间,我听见周围吸冷气的声音,以及低低的不屑嘲讽,无外乎又是我以色相勾引政敌云云。
谢沉砚脸色极度难看,我道了声“抱歉”,赶紧撤身,奈何膝盖还未恢复知觉,再度歪倒,这回、这回却是直接扑入了他怀中。
朝官们纷纷拿笏板掩面,也不知道是非礼勿视呢还是不忍卒睹。龙椅上的老狐狸干咳一声后,拿了奏折假意翻看。
我干笑几声,“那什么今日天气甚好谢大人一起喝杯酒或者喝个茶不知意下如何?”
谢沉砚身体僵硬,怒气隐隐,一把将我推开。
我踉跄间退了几步,拿手捂着心口。他、他竟一掌拍在、拍在我心口的位置……
真是够流氓。
某处隐隐作痛,我强行忍下,暗中瞥他一眼,见他微微怔忡,略有不可思议地低头瞧着自己手掌,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我,碰着我看向他的目光,一瞬间,他脸上神色甚为古怪。
在整个朝堂都处于诡异气氛的当口,老狐狸突然清了清嗓子,“各位爱卿,朕初九日将在杏园设宴,宴请今年头榜的三甲,各位务必列席。”
“恭祝吾皇又得良材!”百官跪地拍着必不可少的马屁。
退朝后出了含元殿,我刚要上轿,忽听身后有人道:“顾侍郎……”
我迈出的腿收了回来,转身看向朝我走来的谢沉砚。我让自己做了个官样笑容,脸皮随着血管下脉搏的跳动而微微抽搐,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我竟突然萌生钻进轿子里逃命的念头。
红袍在他身上如深秋的枫叶林,三千绯红三千釄艳,风中飘摆,凌凌肃肃,彷如燃尽天地万物的烈焰,带有令人迷醉的诱惑,却又危机四伏。地狱的红莲之火,从天边呼啸而来,我浑身一颤。
他走到我跟前,眼光在我身上扫视一圈后,缓缓启齿:“你……”
我抬起眼眸,不顾晨风吹乱我的紫袍,也不理从官帽内散落的几缕发丝,收回假笑,不动如山地淡定看他,“谢大人有何指教?”
谢沉砚退了一步,伸出两臂对我做了个躬身抱拳礼,“朝堂上,下官有失礼仪,乃一时情急,特向侍郎请罪!”
我看着他躬身为礼,清风过袖,过了一会儿才淡语道:“唔,原是我的不对。”说着,我上前一步,想要扶他。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我,收了躬身礼,抬头时,目光从我面上轻轻扫过,我追之不及。
“大人行为若依然故我,下官也将继续向圣上上书,撤免大人侍郎一职,令德者居之!”他目光错开我,方道歉又来威胁我。
我望天一叹,“谢大人请便。”
钻进轿子里后,我又掀起窗帘,对外勾了勾唇,“我入不了阁,你以为是你弹劾之功么?”
谢沉砚脸上无太多表情,只低低瞧我一眼,但他眼中似乎还有意思要表达。我放下轿帘,歪靠在软枕上,不禁感叹自己官运太背。这门下侍郎听起来不错,可不入阁为相,一切都是虚衔,也就容易被人拿捏,连老狐狸其实都不是太在意我。
叹着叹着,忽然腹下一胀,一股热潮随着我的叹气声自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涌下。
☆葵水突至,众人围观
来葵水了,提前了半月。
轿子回府后,我坐着一动不动。不肯下轿的我,毫无悬念地引来整日无所事事、闲得要发毛的男宠们的围观。
得到消息的梅念远急急赶来,疑惑地来迎我,“大人何不下轿?”
我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热潮便源源不断来袭,洇湿了衣物。这叫我如何下轿如何见人?顾府的总管小厮男宠丫鬟们若是见到下身鲜血淋淋的本官,会作何感想?
“取套宽袍来。”我在轿子里道。
“是,念远这就去取。”梅念远应了声便要转身去取衣物。
“让长萱取来,给本官宽衣。”我在轿子里又道。长萱是我府上与如歌地位相当的大丫鬟,二人的微妙差距只在谁能真正伺候我睡觉沐浴等。
“这……长萱外出办事未归。”梅念远继续道:“还是我去取吧?”
我哀叹一声,没奈何只得道:“去吧。”
他取衣归来,正要掀开轿帘,我大喝:“使不得!”
外面众人似乎都被我突来的一嗓子吓得不轻,连梅念远都收回了手,相当拿不准我的想法,“大人?”
因那一嗓子,下腹使力,又一股热流袭来,我是如坐针毡。
某男宠媚声道:“大人岂能让总管宽衣?梅总管,大人这是害羞了,还是由小越来吧!”
去年才来到我府上的风骚男宠小越越自告奋勇从梅念远手中接过衣物,就要钻进轿子里来。
我做好了鲜血流淌的准备,气沉丹田,道:“不怕死你就进来!”
小越越一哆嗦,忙松开了握帘子的手,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并不见得比总管高,满腹惆怅又满含委屈地退了几步。
随后又有几个男宠仗着比小越越美貌,意图效法,我一面咬牙切齿打消他们的念头一面忍受葵水顺着大腿流淌的疯狂触感。
我将袖中折扇伸到轿帘外,做了个抬起的动作,“起轿,本官要沐浴,懒得走这许多路,直接去浴房。”
我连着轿子被抬进浴房后,热水也及时送到,注满了两大桶,轿夫以及围观众人都散去,我沐浴时一般不需人伺候,府中人都知晓。
周围安静下来后,我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猫唰地从轿子里窜出来,扒去了衣物,迅速没入到浴桶中去。在一只浴桶里将自己刷干净后,我挪到另一只毗邻的浴桶里,洗完之后要涮一涮的意思。
舒适地仰靠在浴桶边缘,我不禁陷入冥想中。
十七岁那年,我被师父玉虚子一脚踹到了大曜国来参加科考,彼时我扭扭捏捏地提问,我这女儿身该如何掩饰。师父将我从头发丝打量到脚趾头,最后舒了口长气安慰我道:“放心,你这身板看不出男女。”我很不高兴地继续提问,“我来那个怎么办?”师父茫然道:“哪个?”
我一点也没有脸红地大吼,“来葵水了怎么办怎么办?”师父愣了一下,这才陷入了沉思,并喃喃自语:“糟糕了,我真以为你跟你大师兄二师兄一样一样的了。”
彼时我蹲在地上画圈圈,并伴有小声的诅咒:“活该你找不到老婆!”
最后师父沉思完后一拍大腿,释然道:“万一被人瞧见,就说是衣服掉色了!”
我继续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了几个狂草:玉虚子老怪没女人要。
师父他蹲在我旁边,瞅了半晌也没瞅明白我写了啥。能认出我独创书法的人,还没有。大师兄二师兄总说我的字是狗刨,我不屑跟他们计较,一般也只是在他们的名字前加上“混蛋”二字然后刻到石头上,当然,我的这些摩崖石刻一般人也认不出。
“我怎么觉得墨墨你好像写了我的名字呢!”师父端详了半天我的草书后,终于也只模棱两可地辨认出三个字,“墨墨你莫非是舍不得为师?”
就这样,我在大曜的五年时间里,一直都很好地掩饰了作为女人的真相。但是,来葵水真的很棘手。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配个什么灵丹妙药,绝了这祸事。这个想法传书给师父后,他火速回复:万万使不得!若绝天葵,为师恐无徒孙,慎之慎之!
我叹了口气,从浴桶里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摸到浴桶旁小案上的一个小木盒,拈出了几颗石子,屈指弹了出去。
顷刻间,屋顶上、窗户外头、大门下纷纷响起数声哀嚎。
沐浴完毕,我穿好衣服,将未干的头发松松散散束在脑后,对着浴房里的铜镜,提起眉笔描了几下,将眉梢勾得上扬,这是近来长安比较时兴的男子眉妆。一切就绪后,我拉开大门,以一副出浴后颇为风流倜傥的模样溜达了出去。
外面鬼哭狼嚎的数人早溜得没烟了,我下手并不重,大概也就让他们瘸几天不敢再到处晃荡而已。然而就在我拉开门走出来的瞬间,我瞧见不远处梅念远弯腰从地上捡起几枚石子在手里掂了掂,看见我后,他手里的石子迅速没入了袖摆中。
我走下台阶,袍袖当风,状若潇洒道:“小时候练的弹弓,如今也没落下,真是没想到。”
“弹弓?”梅念远错愕了一下。
我点点头。
他未将怀疑的神色过多表示出来,突然醒悟一事,“大人,不好了!”
“又不是老狐狸来抄我的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撸了下额头发际滴下的水珠,慢慢道。
“千澜投缳了。”梅念远看着我道。
我手一抖,拽下几根滴水的发丝,脚步发晃,声音变调,“什、什么?”
“大人!”梅念远急急来扶我,“大人勿伤怀!”
我一把扯住梅念远的袖子,断断续续道:“千澜……千澜……他……”我痛心不已,揪住梅念远不放。
“不过没死,被救下来了。”
我脑子一僵,半天才反应过来,遂怒视总管,“梅念远!你是嫌我太长寿是吧?”
“大人息怒!”梅念远半揽着我的腰,低眉顺目道。
我一甩袖子,从他怀里站直了,虚惊一场后,腿还有些颤,“千澜现在何处?为何投缳?”
“现在东苑,似乎是不愿意去田庄,说是大人若要赶他走,他便只好一死,求得大人的宽恕。”梅念远面无多少表情地一一汇报。
我低垂着眼睫,不作声。梅念远看了看我,咳嗽一声后,几番欲语。
“总管想说什么?”我开口道。
“……千澜于大人而言,真的那般重要?”他抬头看我。
我看了看院里的桃花,却只这样回答他,“我喜欢千澜在身边,不管他做了什么,千澜都只有一个。”
“明白了。”梅念远将眸子转开,垂下衣袖,“大人去东苑看看吧。”
在去看千澜之前,我让已回府的长萱去收拾浴房,这才安心地奔去了东苑。
※☆※☆※
我同梅念远去看千澜,他躺在床上,被大夫看诊后确认无大碍,我命人去熬补品,自己则坐在床边陪伴他。他醒过来后,首先看到我,又惊又喜,当即扑在枕头上泪水横流。梅念远只作不见。
“以后不许再做傻事了。”我叹气道。
“大人不要赶我走……”他哽咽着。
我再叹,“给你卖身契,让你和如歌一同去田庄,是让你们好生过日子,可不是弃你不顾。”我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我这般大度的人了。
“我并不喜欢如歌!”千澜闷声道。
我略略吃惊,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遂干咳一声,“可你、你与她……”
千澜将面孔埋在枕头下,瓮声道:“那日是她对我下药了,我、我迷糊中将她当成、当成大人您了……”
“胡说什么!”我突然站起身。梅念远似有意若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千澜没有胡说,千澜只喜欢侍奉大人。那日如歌故意用了大人常用的熏香在衣服上,千澜才、才将她当作了大人……”
“如歌是女人,本官是男人!”我撇清道。
“千澜生死都是大人的人,为了大人,千澜宁愿断袖!”
我的言语都堵在了嗓子眼,此时已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梅念远举袖掩唇干咳一声,遂抬目盯着屋顶的梁柱看。
见我不说话,千澜从枕头上爬起来,两手拉住我,澄澈的眼眸望着我,“大人还要赶我走么?”
我与他的眼眸对视,晕乎乎便道:“你好生休养,既然不想去田庄,那就待在府上。”
最后,在我的授意下,梅念远收回了千澜和如歌的卖身契,继续留二人在府上。千澜不愿离我,如歌不愿离千澜,我只好由他们去。这恐怕是五年来唯一一桩府上男宠偷情而不被处罚的案例。我让梅念远低调处理,不要声张。
然而本官做的好事顷刻间传不了千里,却足以传遍整个府邸。诸男宠都知道了千澜一事,也都认识到了千澜不同寻常的地位。我颇忧愁,此事势必会使千澜成为众矢之的。待他身体恢复后,便时时唤他在身边伺候。
近来朝事较闲,下朝后,我一般去门下省晃荡几圈后就回家,反正那里大小事都有平章事处理,我挂着闲职吃喝玩乐也颇逍遥。
回府后,我时常钻进书房,躺在舒适的倾斜小榻上看闲书,吃着千澜洗来的果子,常常这么睡过去,午饭时,千澜再将我唤醒。当然,用饭时,千澜也是不离我左右,给我夹个菜,剔个刺什么的。看着他俊秀的脸,我的饭量也渐渐上去了,补足了前些时憔悴下去的体态。
可是啊,好景不长。
老狐狸龙袍一挥,杏园设宴。我以俸禄被扣、家贫屋漏、无以衣为等等为名,称假在家,老狐狸不允,称我若不出席杏园宴,俸禄恢复之期再延迟三月。
府中老小痛哭,抱着我大腿,皆道:大人再不从了吾皇,吾等皆饿死矣!
我仰天长叹,只得让梅念远替我找身像样的衣衫,去应付杏园的朱门酒肉臭。
临去时,千澜追出府门,万般不忍地含泪道:“大人,切勿为五斗米折腰,身许权贵……”
我点点头,再瞧瞧自己身上一袭寒士青衫,亦是万般感慨,终究是千澜懂得怜惜本官。
巷子前的贩夫走卒,纷纷对本官投来异样的目光。
——“看吧,侍郎府没落成这般,真是可叹!”
——“为了养家糊口,顾断袖要重出江湖了!”
☆杏园赴宴,本官失宠
我从轿子里钻出来后,在占地三十顷的皇家禁苑——芙蓉园前被拦住了,禁卫对我寒碜的轿子和衣衫打量几眼,不放行。
我慢吞吞从怀里摸来摸去,既没摸出官牒,也没摸出邀请礼帖,只得赔笑道:“军爷,我是受邀的官员,今日出得匆忙,忘带帖子了,您看——”
禁卫官再打量我几眼,从鼻子里哼哼,“今日圣上设宴,只有京官才可列席,阁下若是地方上的九品七品,奉劝阁下打道回府。”
我继续涎着脸笑,“军爷,我真真切切是京官,正三品。”
禁卫官脸皮一抽搐,想笑又忍住,忍得极为辛苦。他身后几名小禁卫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个捧着肚子指着我笑得喘不过气来。我看他们这么辛苦,只得等他们一一笑完。
“唉哟妈嘢,这寒酸是正三品,笑死小爷了!”
“老弟,你见过称呼咱们头儿为军爷的正三品么?”
“啊哈哈!”
“哇哈哈!”
我摸着下巴,侧身瞧见我的几个轿夫纷纷躲到阴影中,生怕被我连累受嘲笑,脸上一个个写着“这寒酸跟我们不是一路”的表情。
禁卫官咳嗽一声,肃然对我道:“边去!不要挡了朝廷大员的道!”
我只得走到一边,蹲在石狮子下。从袖子里摸出折扇打开,一边摇扇子一边数着地上的蚂蚁。
“顾侍郎?”就在我数蚂蚁数得快睡着时,一个耳熟的声音响在头顶。
我吸了吸口水,忙抬头看去,看清来人时,我一屁股坐到了石狮子脚趾上,忙拿扇子遮脸。
“咳,顾大人,为何在这里纳凉?”谢沉砚一张清颜凑过来,看着我不解。
我将折扇移开一角,“谢御史,朝纲未有写明不可在石狮子下纳凉吧?”
谢沉砚一愣,“未有。”
我再将折扇移开一个角,“就是说,谢御史不会为石狮子弹劾本官?”
“不会。”谢沉砚脸上有些了然,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放下心来,这才慢悠悠起身,对他做了个请入园的手势,“我在此等候谢御史已久。”
“等我?”他脸上迷惑,却让我先行。
“谢御史请!”我谦逊万分。
他执意不肯越过我前面,非在我身后一步远,我只得拉着他同行。
“论官职,顾侍郎远在谢某之上,侍郎请先行!”他下意识避开我,又退一步。
我摇着扇子,无奈只得走在前面,一直到大门禁卫处。禁卫官见到我正要发怒,忽然看到我后面一身华服玉带的谢沉砚,遂一把推开我,“边去!”
我还没踉跄几步,就被谢沉砚一把拽住了。他脸色又惊又怒,对禁卫喝道:“大胆!”
禁卫官被喝得愣住,“大人?”
谢沉砚将自己的官牒“哗”地抖开,“御史中丞”四个字吓得禁卫官和几个小禁卫顿时跪在地上,连呼恕罪。
“恕什么罪?”谢沉砚收起官牒,沉着脸,“不是你们误了本官的时间,是你们怠慢了门下侍郎,只会以貌取人的嘴脸!”想必他是明白过来了,为何我要在石狮子下纳凉。可是居然说以貌取人,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门下侍郎?”禁卫官惶惑地抬头。
“正是寒酸在下。”我整了整衣襟,凑过脸去笑道。
众禁卫目瞪口呆,一个个都想在我脸上看出朵花来。我合上折扇,一撩衣摆,跨过入口处的门槛,进了芙蓉园。
入芙蓉园,再入杏园。
“多谢。”杏花垂柳下,我对谢沉砚抱拳道。
他拧着眉头,打量我的衣着,“顾侍郎为何这般穿着?为何不带官牒与礼帖?”
我摇着扇子,转眸看向杏花,“府中入不敷出……”
他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晃来晃去,看得我脸上莫名升起热度,便抬手摘了朵杏花,拈在指端赏玩。他目光始终未离去,我也快撑不下去了,遂转眸一笑,“谢大人……”
清颜黑瞳,与我只隔一枝杏花。我的心从繁花枝头落下,不知道坠向哪里。
杏花迷人眼,他折下那枝杏花,对我躬身一礼,“既已入园,下官告退。”
我看着他手握杏枝离去,头顶纷纷的杏花飘落。
※☆※☆※
这园子之大,足令我寻不到路。待赶到老狐狸设宴的江池边时,宴席已开。京师名宦,钟鼎簪缨,都已围着曲水杏林列席,满园的美服博带,佩玉鱼袋。
老太监引着我过去请罪,我跪到老狐狸的至尊坐席前,手持壶觞,万分诚恳道:“臣来迟,特向陛下请罪!”说完,仰头饮下一觞的酒。
老狐狸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斜睨着我,继续喝他的酒,似乎是不理睬我。
我向老太监投去询问的眼神,老太监示意我继续请罪。
“臣有罪!愿以十觞请罪!”说罢,我继续仰脖子灌酒。
连灌五觞后,满园只闻吸气声,怕是百官们想不到老狐狸会真的对我动怒吧。
“陛下!顾侍郎来晚,是臣的错!”在我准备灌下第六斛时,谢沉砚起身离席,请罪道:“臣不知侍郎不识路,未给他带路,是臣之过!”
百官再抽冷气,老狐狸也颇感意外地瞧向谢沉砚,最后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就由谢爱卿替顾爱卿饮尽余下的罚酒吧!”
谢沉砚学我的模样,连饮五觞。
我跪在地上,转头看他在席上灌酒,心中蛮不是滋味。
由于我向来耳尖,不小心又听见几个同僚在窃语:“看吧,朝堂上投怀送抱有效果了,连御史中丞都……”
老狐狸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将我左右打量,“顾爱卿这身打扮,怎会被禁卫放行的?”
“臣家贫……”我跪在地上,歉然道。
老狐狸薄唇一笑,阴险无比,“朕给顾爱卿的俸禄都用来养面首了不成?”
文武百官几乎笑场,个个拿我当笑话看。
“陛下的赏赐,臣不敢怠慢。”我从不嫌自己脸皮厚。
这时,吏部尚书常老儿离席道:“顾侍郎此身衣着来赴国宴,有辱圣恩,当重罚!”
老狐狸含笑看着我,“既然如此,顾爱卿就再饮十觞如何?”
我点头,“臣遵命!”
我又连饮十觞,每饮一觞,群臣便抽一口冷气。将酒水全部灌下肚后,老狐狸挥了挥衣袖,我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去寻我的坐席。
经过谢沉砚的坐席时,我想对他抱拳称谢,弯腰下去时,竟一头撞在宴案上。谢沉砚忙将我扶起,眼色有几分复杂,我眼花,没有分辨出来。小太监过来将我送到对面的宴席上,我瞧了瞧自己的位子,左有垂柳,右有杏花,位置倒是不错。
坐下后,我才以醉眼打量在场的官员,对面竟有几个不认识的面孔。
“朕今日设宴,乃是宴请新科及第的前三甲,钟状元、齐榜眼、晏探花!”老狐狸对百官举杯,笑意融融。
“恭贺吾皇!恭贺钟状元、齐榜眼、晏探花!”百官附和。
我瞄了瞄对面三个陌生的面孔,忽然眨了眨眼,其中一人为何不那么陌生?再定睛看去,那个身穿淡紫色衣衫的年轻人怎么像在哪里见过?我盯着他看,他似乎也察觉了。此刻,满园人头攒动,官员们纷纷离席祝酒。
我醉眼朦胧中见他手持酒杯向我坐席走来,一步步,近了,我正准备起身祝贺这位兄台高中,却越看越觉眼熟。
“新科探花晏濯香给顾大人敬酒了!”紫色衣衫的人走到我面前,举止有礼,散发一种不可亲近也不可抗拒的魄力。深眸处如有万溪归海之势,浅笑时似有风过清波之姿。
一道天雷劈中我!
晏濯香!小晏!
我满脑的醉意被这道天雷劈了个空隙,忙用这道空隙来思索,小晏——青楼——小晏——探花郎——
直到酒杯里的酒洒出来,我才回过神,此时,园子里起了风,杏花簌簌飘落,一瓣杏花恰好落进他酒杯里。
当日醉仙楼里,他春衫倚栏杆,对我说三日后再敬酒,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原来他新科探花郎还没过杏园宴便已声名传遍青楼,大有盖过我的声势。当日他衣着简便,就已是风流隽永,今日他探花赴宴,端的是衣袂当风,满园风情都不及他。
新科及第,他不去向阁老门敬酒,却到看起来已失宠的本官这里来举杯,不禁令我疑惑。我身边寥寥几乎没有旁人,他潇洒地来我身边敬酒,已然招了一些目光明里暗里在观察。
“顾大人还可饮否?”春风拂面,他笑意浅浅,俯身为我斟满了泼出一半的酒杯。
我恢复了常态,满眼醉意地笑,“当是浅墨给探花郎敬酒才是!”
说着,我仰头灌下了满杯的酒。见我豪爽如斯,他牵起嘴角,笑出声来,“大人果然有魏晋之风,濯香佩服!”
“一朝及第,赴宴杏园,年少有为,恭喜探花了!”我笑意融融,可亲可敬道。
“濯香听闻,顾大人十七岁年纪便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睥睨长安,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令人仰止!”晏濯香饮下杏花酒道。
“探花郎说笑了,三甲之名还少不得运气一说。”我谦虚一番,又与他对饮了几杯。
酒杯空了,便是他来斟酒,这也是礼数,我并不推辞。他对我客客气气,我也对他谦谦让让。虽不知他是什么心思,我却是满心的疑惑。这位紫衣探花公子,为何会不顾声名在醉仙楼现身,当日与我偶遇真的是偶遇?今日宴上,状元榜眼都忙着向阁中重臣敬酒,唯这位探花对我示好,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随后,晏濯香往别处敬酒去了,我自斟自饮,小太监送来一个小纸卷到我案上,道:“谢御史命小的送来。”
我抬头往对面的宴席看去,曲水江岸,谢沉砚与我目光一触之后便转移。我疑惑地展开了小纸卷——
☆扑倒阁下,纯属巧合
端妍的四个小楷字:远香保身。
我胃里酒液上涌,头脑昏沉,对着这四个字瞅了半晌,最后纳入袖中,手又摸向了酒壶。
“顾大人如此豪饮,岂不要坐实失宠的传闻?”不知什么时候漆雕白一屁股坐到了我对面,按住了我摸酒壶的手。
我稍稍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笑道:“漆雕兄有所不知,这宫里的玉液酒平日里可尝不着!”
“贤弟若是不去故意拂逆圣上,什么玉液酒喝不着呢?”漆雕白凑到我耳边小声语,最后摸着小胡须叹道:“伴君如伴虎,贤弟还是谨慎些吧!”
我打了个酒嗝,道:“漆雕兄话中有话?”
他剑眉一挑,星目一眯,“浅墨失宠,濯香入朝。”
我嘿嘿一笑,从他手底一缩,抢过酒壶直接往嘴里灌,灌到胃里翻涌才作罢,“那小晏得宠不得宠,是他的事,我喝我的酒就好。”
漆雕白哈哈一笑,捞过我案头剩余的酒壶揣进自己怀里,“看来这酒确是好酒,我且偷几壶回家。”说罢,自顾自起身走了,我连他袖角都没抓着。
我连连叹气,直道可惜。酒灌得太多,有出恭之意,遂扶着树干向太监问路。
解决了内急后,那个扶我来的太监不见了人影,我只得寻路走,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走到了哪里,只知花香扑鼻。寻了块石头,便趴上面睡着了。
梦见自己身在昆仑玉虚峰,冬日赖床,被师父揪着耳朵从被窝里提溜了出来,我抓着被子不放,边打哈欠边流泪,“师父大人饶命,墨墨昨夜苦读到四更。”玉虚子气定神闲继续拧我的耳朵,“你两个师兄卯时就起床读书了,你巳时还不起,莫不是要打屁股?”
我困得厉害,不管不顾继续往被窝里钻,全然不理会耳朵的疼痛。玉虚子哼了一声,掀了我的被子,捏着我的鼻子不让通气,我果然醒了。
睡不到自然醒,我一肚子的起床气,“老头你总不管大师兄二师兄,莫不是他们都是你私生子?”
老头嘴角抽搐,确然被我气到了,一把揪住我耳朵,把我拖下床,“你叫谁老头?你叫谁老头?”
作为玉虚老怪爱徒的我,自然是知晓他珍视自己外表,总是自诩玉树临风一枝梨花压昆仑的西圣,最是忌讳别人称他年纪大。私生子什么的,他倒不在乎。彼时他恰满三十,总爱穿身白衣在雪山穿梭,也确实让那些个上山采药的姑娘们惊艳之后一路尾随。当然,外人入不了玉虚峰。下山后,姑娘们奔走相告,雪山上有仙人出没。
老头爱惜羽毛,我偏要拽他羽毛,叫他老头一般都在他罚我之后。有次,被重罚后,我赌气出走,下昆仑。彼时年幼,我滚落雪山,冻了个半死。玉虚子在夜里找到我后,把我搂在怀里,“墨墨不要吓师父了,快快醒过来!”
我觉得那怀抱十分温暖,迷迷糊糊道:“墨墨错了,再也不跑了,你抱抱我嘛!”一边撒娇呢喃,我一边往一个怀抱里蹭。
忽然,重心不稳,我似乎从哪里跌下。并没有摔疼,我却醒了。见到眼前抱着我倒在杏花树下的谢沉砚,我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脸色极是尴尬,似乎还有些泛红,想松开我又觉这个姿势若是松手我必定跌倒,不松开又觉暧昧不清毁他清白。
“我、我不是睡在石头上的么?”我小心翼翼调整自己的姿势,从他胸前分离。
“下官过来寻墨、寻顾大人,你、你蹭到下官怀里……”他脸色愈发难看,极想撒手。
我一叠声道抱歉,自己在地上站住,他便松开了手。
似乎是踩着了自己衣服,我一个前扑,再度扑到谢沉砚怀里,他毫无防备,我将他扑得退后几步后两人倒地,他后心落了个实打实,我则摔在了他肉身上。
忽觉前方有响动,我抬头一瞧,探花郎晏濯香在十几步外的一棵杏花树下止步,见到我坐在横躺地上的谢沉砚身上的模样,不由愣了愣,而后退步到树后,“顾大人,圣上唤你。”
谢沉砚见我如此不雅的模样,险些晕过去。我见自己也着实不雅,便从他身上爬了下去,整了整衣襟。谢沉砚挣扎了几下后,手抓着石头也起了身。
“圣上唤我,何事?”我朝晏濯香走去,坦然问道。
晏濯香从杏花树后转出来,瞧我一眼,又瞧谢沉砚一眼,眼梢划过一抹深意,“方才、似乎是圣上命谢大人来寻顾大人,二位大人久久未归,便命濯香来寻……不想竟……濯香非有意冒犯二位大人……”
我咳嗽一声,取折扇掩去半张脸。谢沉砚怒容隐隐,望着晏濯香道:“探花何意?莫非是说我与顾大人有、有……”谢沉砚文雅之人,“有私情”三字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晏濯香拢起紫色衣袖,幽然笑意没入嘴角,转身走入杏花丛。
※☆※☆※
皇帝老狐狸酒酣之余要歌舞笙箫助兴,百官须得一一就席。无聊的歌舞看了一个半时辰,我又灌下不少酒。老狐狸一双狐狸眼瞟向晏濯香,噙着笑意道:“听说晏探花擅丹青,今日可否为朕泼墨?”
晏濯香离席,行礼道:“陛下垂青,濯香不才,便献丑了!”
太监侍女们备了书案笔墨抬到全场中央曲水畔,晏濯香走上前,命侍从们散去,他挽了袖子,一手磨墨。
我坐在杏花旁,案上酒又被我喝光,手里便把玩一个空酒杯。视线往远处一放,便能瞧见谢沉砚的酒席。他避开我的目光,只观看小晏作画。包括老狐狸在内,杏园所有人几乎都在注视那水畔作画的紫衣探花。
于是我也托着腮注视那边。案上宣纸端砚,小晏长身玉立在案前,左手握着酒杯,右手提笔蘸墨,捕捉风物的锐利目光从杏花间扫过,似乎顺带也扫了我一眼。随后,深深浅浅地落笔宣纸上,点泼描染,笔下飞快,极是流畅。
众人都瞧得目瞪口呆,连老狐狸都目不转睛。今日杏园宴,这位探花可谓出尽风头,连状元与榜眼都没有分得一席风流。
半个时辰不到,他收笔,将宣纸拿起来,晾干墨迹。一群人围了上去,在见到画卷后连连赞叹。太监将画送到老狐狸跟前,老狐狸眯着的狐狸眼才睁大了,端详许久,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眼里满是赞赏,“杏花,烟雨,好意境!只是没有题诗,却是可惜了!”
晏濯香似乎忽然想起一事,“陛下,听闻顾侍郎书法精湛,自成一家,不知可否请侍郎题诗一首?”
众人刷刷将目光投向我,有些还颇为惊愕,似乎认为我一介闲人只知荒淫无度地过日,怎会题字云云。
同僚多未见过我的书法,这个探花郎却知晓一二,我不禁皱了皱鼻子,这个晏濯香真不简单。
我装醉俯在案上打瞌睡。
不远处传来老狐狸的低沉嗓音,“可惜顾爱卿醉了,不然,若能配一幅丹青字画,朕尚可赏赐他一二……”
赏赐?
我顿时醒了,抬头问道:“赏赐多少?”
不少同僚哂笑一声,不齿地瞥我几眼,我不与他们计较,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自然不能白干,给晏濯香锦上添花,为他人作嫁衣裳。
“爱卿想要多少?”老狐狸狭长的眼眸眯起来,看着猎物一般看着我。
我伸出三个手指头。
老狐狸眉头一挑,“三百两?”
我摇了摇头。
老狐狸眉头一皱,“三千两?”
我又摇了摇头。
老狐狸眼皮耷拉下来,几乎咬牙切齿,“三万两?”
我伸着的手指头开始抽搐,还是继续摇头。
“大胆顾浅墨!”我曾经的上司吏部尚书常老儿从宴席上跳将出来,对我吹胡子瞪眼,“竟敢敲诈吾皇!”
我淡淡看他一眼,十分不理解为什么每逢我出头,常老儿都要暴跳如雷。我再淡淡看晏濯香一眼,发觉他也神色平淡面露微笑地看我。
“陛下。”我恭恭敬敬冲老狐狸行了一礼,摇着抽搐的三根手指头,“臣要的既不是三百两也不是三千两更不是三万两,乃是……请求陛下提早三月恢复臣的俸禄,以好补贴府中用度!”
老狐狸明显松下一口气来,抚着胸口,“唔,这个么……朕准了!只要顾爱卿能配一首合境的诗……”
不等他说完,我便从坐席上窜了出去。晏濯香将画摊开在案上,往旁边让了一步后,持笔送到我跟前。
我一手接了他的笔,一手夺了他的酒杯,就着残酒仰脖子灌下,晏濯香明显一愣。
我一面俯身蘸墨一面往画中瞟了一眼,再瞟一眼,又瞟一眼……
一卷丹青中,春杏青草旁,抬手摘杏花的女子神态怎那般眼熟?不及多想,我开始专心研墨酝酿诗句。三个月的俸禄啊,乖乖等着我……府中的美少年们啊,再也不用节衣缩食了……我激动地眼含热泪,今次朱门酒肉臭的盛宴不白来!
我挽起袖子,奋笔疾书,笔走龙蛇,须臾间在画卷左上方留白处挥就了四句诗。最后一个潇洒的飞白后,我抛却手中笔,离案寻酒。
一片静寂中,谁也看不懂我写了啥,一个个饱学之士端详了我的“墨宝”后拈着胡须连连摇头。
画卷再被小心拿起,晏濯香反反复复地看着左上方,似乎在发掘什么,又似乎已发掘了什么。我背靠着杏花树喝酒,瞧见他模样不由停了酒杯,莫非——莫非他认得?
宫廷玉液从我杯中泼洒,彼时我题下的诗句正从晏濯香嘴里念出——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分桃断袖,何为风流
盛宴寂静,当老狐狸率先道出个“好”字后,百官才勉强出声附和,再勉强且疑惑地瞟我几眼。
而此时,我险些被嘴里一口酒给噎死,视线许久不能聚焦,那个晏濯香在我眼里幻化成无数个,紫衫春杏一墨书,居然有人能辨识我的狂草!最终,我还是被酒呛着了。
丹青墨书再被送到老狐狸手中,他眯着眼睛赏看了许久,摸着无须下颌对身边的晏濯香深意道:“何独探花郎识得顾卿家草书?”
“顾侍郎真迹于坊间多有流传,濯香曾有幸得见,故略识一二。”晏濯香如实道。
“原来如此!”老狐狸长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将丹青墨书交给近侍,“二位国手的真迹,当交于翰林院典藏,可传后世。”
晏濯香道声惶恐后称谢,状元榜眼与众官员都止不住的红了眼。
“哦对了!”老狐狸再道,“小晏尚未授予官职,就暂为翰林院编修吧!”
晏濯香宠辱不惊地谢恩,我却又被一口酒水呛着。
翰林院虽然历来收纳各种艺能之士,具有相当浓厚的学士氛围,但其文翰之林的外表下,实则是提供皇帝近臣待诏的官署,也就是专门培养自己人的地方。翰林院编修虽只七品,且无实权,但未来却是有着无数种可能。
我忧愁地灌了口酒水,顿觉前途堪忧。忽然发觉我的食案在晃动,我抚了抚脑袋,看来是喝得太多了,然而又发觉食案的晃动并不只是视觉上的,半壶酒顺着倾斜的食案滑向地上,我忙扶住。
感觉食案下有个物体在蠕动,我脑门一清,一脚将一个肉滚滚的东西踹了出去。那物事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停住,再从地上爬起来,前爪抱着几个空酒壶,喘着气奔到我跟前。
我一个激灵,准备再踹一脚,忽地看清,这物事竟是个小毛孩!穿得一团贵气,衣料都是上乘,嘴两边的面颊肉嘟嘟,两只眼睛水灵水灵,不计前嫌地盘腿坐到我身边,将我上下打量后道:“你是哪家的面首,长得恁妖娆,怎么穿得恁寒颤呢,不如跟了小爷我,给你打扮打扮,保准赛过顾断袖家的三千男宠……”
我擦掉一边面颊上的唾沫星子,打开折扇缓缓扇风。小骚包一把夺过我的扇子,掰过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瞅着我,继续唾沫横飞,“跟了小爷我,保你穿最贵的衣裳,喝最辣的酒,骑最烈的马,玩最野的女人……你考虑得怎么样?”
拍掉小骚包捏我脸的肥手,顺便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摇摇晃晃起身,提起这肥小子后衣领往偏园走,他居然一点也不挣扎,在半空中回过头来了悟道:“圣卿是要与我偷香窃玉暗中风流?”
“圣卿?”我脑子里酒醺醺,一时没能理解。
“董圣卿,董贤,代称子瑕你。”小骚包道。
“子瑕?”我脚步晃悠悠,一时没反应过来。
“弥子瑕,卫灵公的男宠,代称圣卿你。”小骚包继续道。
在一棵数人才能合围的老槐树下,我停步,把手里的小子提到眼前,一手使劲捏着他的肥脸,“你是哪家的小毛孩,毛都没长齐,竟知道卫灵公与弥子瑕,汉哀帝与董贤这两对分桃断袖的鼻祖!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敢揩本官的油,让你知道什么叫真风流。”
他对我眨巴眨巴眼睛表示兴奋与好奇,我夺过折扇,扬了扬手就把他抛到了几人高的树丫子上,嘿嘿笑了。
“呜……骗人……说要风流的……呜……”小骚包趴在树丫上四爪紧紧抱着树干,一动不敢动。
“嘿嘿!这就是风流,有风刮过,一会你就屁滚尿流。”我摇着扇子,满意地回去了。
回到酒席上,我一面摇头感慨世风日下连垂髫小儿都知道分桃断袖的典故,一面唏嘘喝酒人心不古。又喝得醉醺醺时,几个太监慌里慌张地到处跑,我抬头正瞧见后宫沈昭仪面容焦急地到老狐狸身边耳语什么。
这杏园宴乃是宴请百官,后妃怎跑到这里来了?众官员交头接耳,我瞧见谢沉砚与晏濯香同时向我看来,我睁着迷离的醉眼正准备向他们示意,一个太监匆忙跑来我身边,急道:“顾侍郎,方才有宫女瞧着您带着晋王玩,可知小殿下在何处么?”
“晋王?”我撑着头思索半晌,道:“不认识。”
太监急得要哭,扯着我袖子,“顾大人,此事儿戏不得,晋王不见了,昭仪娘娘急得不行,圣上险些动了怒,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我晕乎乎的,没大听清,琢磨着想睡一觉。
“顾爱卿!”一声龙啸。
“臣在!”我反射性地高呼。
“据说方才晋王与你在一处,吾儿现在何处?”老狐狸威严地立在我跟前,责问于我。
老狐狸的龙威激得我清醒了几分,前后联系思索后,我眼皮狠狠一跳,哆哆嗦嗦拿折扇指向偏园的方向,“那、那边……树、树上……”
众人哗啦啦奔了去,我在酒案前冷汗涔涔。
“贤弟这是怎的了?满头的汗……”漆雕白俯身来瞅我。
我一把拉住他袖子,哀嚎:“漆雕兄要救我啊!”
片刻后,老狐狸抱着一身尿水一脸泪水的小骚包回到宴席上,沈昭仪一面拭泪一面忙着让太监传唤太医。
众官员惊诧地侍立一旁,我抬起视线望了一眼,小骚包在老狐狸怀里也正抬起脑袋朝我看来,颤巍巍的手指向我指来。我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声落地。
“顾浅墨!”老狐狸一字一字几乎怒吼。
我疾行几步扑通跪下,“臣臣臣有罪……”
“晋王如何到树上去的?”老狐狸几欲喷火烧死我。
沈昭仪怒视于我,等着我的回答,众人也都等着我道明原委。我瞧见漆雕白一脸焦急,谢沉砚一脸凝重,晏濯香一脸沉默,常老儿一脸暗爽。
我咬咬牙,愧悔道:“是臣臣臣送送晋王上上去的……”
周围一片抽冷气的声音。
梨花带雨愈发娇媚动人的沈昭仪恨不能扑到我身上咬死我,捏着手绢的纤纤玉手指着我发抖,“反了反了!小小门下侍郎竟敢如此,来人,拖出去笞三百!”
我跪在地上,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不可!”两人异口同声。漆雕白与谢沉砚竟同时撩起衣摆跪到了地上,“圣上息怒!昭仪娘娘息怒!”
杏园里,百官噤若寒蝉,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没有判断力,在皇帝与后妃的盛怒之下,更是无人敢出言——除了跪下的两人——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
“你们也想谋逆不成?”沈昭仪怒目。
我看了眼老狐狸,此刻他眉峰紧锁,面如寒霜,不知是什么意见。小骚包晋王挥舞着两只胖手,从老狐狸怀里爬起来,继续朝我挥动手爪,由于身体被老狐狸束缚住,便呈现一幅挣扎的模样,忽然身体一阵抽搐,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齐儿!”老狐狸大惊失色。
沈昭仪险些晕倒,幸有身旁侍女扶住,“快宣太医!”
杏园内所有官员都神色紧张,几个老臣吓得也快晕倒。禁军立在我身后,打算将我拖走施以笞刑,见状也不知所措。
几名老太医匆匆赶来,把脉的把脉,取针的取针。我望着这番情形,心里的预感愈发不妙。果然,没多久,一名太医抖着汗水急促道:“回禀陛下、昭仪娘娘,晋王殿下乃是中了夹竹桃之毒,恐、恐有性命之虞……”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我想我脸色肯定也好不到哪去。沈昭仪在晕倒之前还不忘指挥护卫,“把这个逆臣贼子打入死牢!”
老狐狸一心求医,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漆雕白和谢沉砚纷纷瞧着我,却都说不出一句话。晏濯香始终处于沉默中,修长的身形衬着儒雅紫衫,飘逸而疏离。
禁军毫不含糊将我拖走,我放弃了挣扎,翻着眼皮看也许是最后一眼的杏园天空。
被拖出芙蓉园时,门口的两个禁卫官见我被人架得倒退着出来,惊愕地瞪大了眼。我被拖得有气无力跟他们打招呼,“二位军爷,告辞了!”
※☆※☆※
被人毫不客气扔进天牢后,我还没有辨清方位,四下的蟑螂老鼠纷纷逃窜,看着它们从我衣服上路过,我闭了闭眼,再睁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方才竟压死了几只蟑螂。
蟑鼠遍地潮湿阴冷的天牢,我还是第一回进,毗邻的几处监牢内,被关押的犯人毛发几乎覆盖了满脸,衣衫褴褛,身上的臭气蔓延到了四下,他们见我这副狼狈模样,无不幸灾乐祸。
对面看不清容貌的一个胖子尤其兴奋,趴在监门上冲我喊着:“犯死罪了吧?哈哈哈!凌迟还是腰斩?年纪轻轻就入了死牢,有趣!有趣!哈哈哈……”
另几处囚犯也纷纷附和,“死罪!死罪!有趣!有趣!哈哈哈……”
我转身几步,在监牢内走了几圈,吓得好几窝老鼠夫妻别离儿女逃窜。每个监牢都几乎一模一样,内里一张木板床,一张散着臭气的破棉絮,再加只马桶。我挽起袖子,揭了棉絮裹到一边,腾出了半张木板床,拿手在上面一拭,一瞧,满手的灰。
抬头望向牢狱高处的小窗,几朵悠然的白云飘过,几只欢愉的鸟儿飞过。我叹了口气,转身坐到木板床上。
当夜,迷迷糊糊我就睡着了,又梦见自己回到了昆仑,抱住玉虚子大腿抹眼泪,“师父呀,您无比可爱的徒儿就要赴黄泉了,再也找不着这么大酒量的人陪您喝酒了……”
翌日还没睡醒,就听见狱卒似乎在说,“38号,有人看你来了!”
我翻个身,还没醒,又似乎听见耳朵边有人说,“大人,你……你受苦了……”
☆锒铛入狱,天牢一游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盖了什么东西到我身上,又把我的头抬起来,上身靠在什么地方,又往我嘴里喂了些什么。熟悉又清爽的气息包围着我,与监牢内**的气息迥然两判,于是下意识抓住那清爽的气息,紧紧挨着。
昏睡中,好似有狱卒来催促,有人赔笑着道:“军爷,我家大人乃门下侍郎,素来受圣上眷顾,眼下只是一时犯了些错事,待圣上念起以前种种,只怕就要放我家大人出去了。您通融一二,留我照顾我家大人,他日必重金酬谢!”
狱卒好笑道:“什么门下侍郎,入得天牢便是死囚,管你什么大人!探狱时间已过,再多耽误,连你也下狱!”
我身边这人继续笑道:“我家大人染了风寒,若是病情加重,日后圣上提审时,我家大人人事不省,只怕圣上怪罪下来,各位军爷都不好交代吧?”
“这个……”
“再给我半个时辰,这五十两银子,军爷若不嫌弃,可买酒吃。”
“那、那好吧!”
聒噪终于停止了,我长长舒了口气,睡意又渐渐加重。一夜都没睡踏实,此时竟得了片刻的舒坦。一面入睡一面被人继续灌了什么东西喝,喝了几口,甚苦,遂一把将其推开。
“大人,苦也得喝。你为官这几载,哪有总是甜的时候?伴君如伴虎,你虽官至三品,也依旧是朝不保夕。杏园毒杀皇子之罪,可如何脱得了干系?”
“夹竹桃……”我一把拽住他袖子,觉得心口闷得慌,“府里的夹竹桃……”
“府里我会彻查的。圣上命三司会审此案,短时间里,大人还是要继续在这里受苦了,哎……”
“小骚包……”我继续拽着他袖子,昏昏沉沉如梦中呓语,“晋王……”
“晋王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目前尚未清醒过来。圣上已冷静处理此事,沈昭仪却是闹得厉害,不肯放过大人。”
我梦见小骚包又活蹦乱跳,边往我身上爬边喊圣卿,我将他按到地上,醉醺醺道:“董贤算什么,难道我顾浅墨不比董圣卿强?”
“大、大人……”有人在我身下骨骼僵硬。
我又梦见小骚包两条手臂将我箍住,喊我子瑕,我大怒,整个身体压将下去,凑到他鼻子尖,醺然道:“弥子瑕算什么,难道我顾浅墨不比他强?”
“他们、自然比不得大人……”
这时,一阵锁链声,牢狱大门似乎开了,有人走进来。
“你、你们——”来人嗓音惊恐,气氛凝固开来。
“谢御史?”我身下的人连忙要将我移开,“误会,误会!”
我不大乐意了,小骚包竟敢将我掀翻?我一个翻身,再度将小骚包压到地上,挑衅道:“再叫我圣卿啊叫啊!让你见识见识本官的厉害!什么董贤弥子瑕,哪里及得上本官!”
我还在继续挑衅,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被我压住的小骚包模样有些改变,他极力将我从上面移下,同时对另一人急道:“谢御史!谢大人留步!留步!……我家大人染了风寒,发烧说胡话,您不要误会!”
我累得不行,被人放倒在床上,听见一阵脚步声去而复返。
“什么?染了风寒?”来人疾步到我床边,还拿手探了我额头,“怎不唤大夫?”
“天牢内,生死皆由命!”某人慨叹,语调极为凄惨。
放在我额头上的手抖了一抖,“杏园一案由三司会审,几日后便要提审顾侍郎,此事马虎不得。……再者,岂可由天命!来人,传大夫!速来!”
监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谢御史,我家大人平素虽有些……风流旷达……咳……不拘小节,但绝无谋逆之心,更不会毒害皇子,此案大有蹊跷,御史大人明鉴啊!”
“我也相信顾侍郎不会做出此事,但,晋王遇事前一直与顾侍郎在一起,晋王也是顾侍郎给……送到树上的,晋王所中夹竹桃之毒……据闻,侍郎府上多有桃花栽种,种种线索都指向顾侍郎,实在、大不利!”
“三司会审,届时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合力彻查,望谢御史念在……念在与我家大人同朝为官的份上,还我家大人一个清白!梅念远在此拜谢了!”说着,我家总管声音的人似乎向另一人行了大礼。
“不敢当!”某人沉默一阵,似乎是忍不住问,“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梅总管如此忠心,实在、令人敬佩!……梅总管在顾侍郎身边有些年头了吧?”
“念远三年前与大人相遇于西市。”
“如此。”某人又沉默了一阵,不知想些什么。直到监牢外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谢御史,大夫传到!”
之后,我被人折腾了许久,摸脉,喂药……
我又昏昏欲睡。
※☆※☆※
再醒来时,头脑略有些胀,之前一直嘈杂聒噪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晓得是不是做了一个聒噪的梦。睁开眼睛,骇然发现木板床上的破棉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柔软舒适盖上去不冷不热的波斯毯。我忙闭了闭眼睛,捧着脸揉了揉,再看,还是波斯毯!下了床,又骇然发现地上的蟑鼠之流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怪了个哉的!
我寻觅了一阵鼠兄,不得见。走了几步,趴到牢门上,与对面那位仁兄视线交汇,我不计前嫌只想弄明真相,遂冲他招手,笑眯眯道:“嘿,在下姓顾,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在、在下姓王,家中排、排行第二……”不知为何,这位仁兄目光有些躲闪,不复当日我初来时的桀骜之气。
“哦,原来是王二兄,幸会幸会!”我隔着牢门抱了抱拳。
“不、不敢当……”对面王二神色有些惊恐似的。
我正想问他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听狱卒喊道:“38……呃……顾顾侍郎,大理寺少卿来探!”就见漆雕白足下生风一路飘到了牢门前,后面还跟着我家总管。
狱卒给开了门,漆雕白一踏进监牢,就将两道眉毛深深皱了个川字,在我身前身后连转了三圈后,一把拉住我,同情道:“贤弟怎能居如此陋室!”
“没被砍头就不错了,还谈什么陋不陋室。”我执着漆雕白的手,拉他同我坐到我简陋的木板床上。漆雕白对着我长吁短叹,我也感叹自己流年不利,家宅不得安生,朝中也如履薄冰。
“贤弟府上怎的了?”漆雕白耳朵极灵,倏地一下就抓住了要点。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我干笑了两声,转而望向一旁的梅念远,遂指着他挎的篮子,问:“那是什么?”
“炖的汤。”梅念远掀了篮子上的布,送到我跟前,“大人在狱里受了苦,得补一补了。”
我接过篮子搁到床板上,对漆雕白道声稍等,便拉着梅念远到一个角落,小声问道:“这几日府里怎样?千澜有没有想念本官?”
梅念远面上似笑非笑,“大人放心,府里一切如常,千澜日日念叨大人,问几时能回府。”
想到千澜水汪汪的眼睛,我心里便如同调了蜜饯的粘粥,不自禁地眯了眯眼,嘴角微微翘了翘。
我家总管幽幽道:“大人莫非吃了调了蜜饯的粘粥?”
我心里一惊,干笑一声,望着梅念远殷切叮嘱:“总管可千万要照顾好府里一干老幼,勿使他们太过思念本官,忧心成疾!”
“唔,大人放心!”总管脸上荡漾着诚挚的微笑,却不知为何,看得我汗毛一阵迎风斗。
絮叨了一阵后,我又坐回到我的床板上,抱着一罐汤,忽然又哀伤了。漆雕白察颜观色,问:“贤弟又想到什么伤怀事了?”
“此刻要是有醉仙楼的姑娘们作陪劝酒,该是多么美妙啊,哎!不知道本官要在这监牢的破板床上独自孤衾到几时呢!”我抱着汤罐,莫名哀伤。
漆雕白陷入了我构画的美景中,一时荡漾其间,没来得及回神。
“大人!”梅念远低腰凑到我耳边,“坐着牢狱,适宜清心寡欲,不然这汤就白炖了。”
“晓得了。”我继续抱着汤罐,心头游动着一丝惆怅。
“对了,三司会审,据说大理寺正卿告假。”梅念远忽然直起腰,似乎突然想起一般对漆雕白道。
漆雕白被从醉仙楼脂粉堆的幻境中拉回了残酷的现实,听到三司会审的字眼,不由抖擞了几分精神,“正是!陛下着我与谢御史、曹尚书同审此案!”
我耳朵尖一抖,“谢御史?”
漆雕白解释道:“御史大夫回家奔丧了,御史台方面便由御史中丞谢沉砚代为出席。”
“噢。”我抱着汤罐感到微微的诧异,重大刑狱才会三司会审,而此次晋王一案的审理或者说我顾浅墨一案的审理,竟然出现两大司部最高长官的缺席。本朝但凡三司会审,还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对了,大人,还有一事。”梅念远打断了我的沉思,“翰林院晏编修前日来过府上。”
“他来做什么?”我堤防地抱紧了汤罐。
“也无要事,喝了杯茶就走了。”
我无法猜测晏濯香的算盘,对于这个人,除了知晓他乃殿试第三名的探花,画得一手绝妙丹青,在醉仙楼极受欢迎外,他个人的情况,我几乎一无所知。然而,对他的堤防不止源于这些。当日我被从杏园拖走时,他袖手旁观出污泥而不染的不世出高人姿态,我是记忆犹新的。
我这人不爱追究往事,也从不复仇,我只是……记仇而已。
这日,漆雕白和梅念远同我告辞时,我心内哀戚面上从容地送他们到牢门边。漆雕白安慰地拍了拍我肩头,扭头大踏步地走了。梅念远磨磨蹭蹭在后边,忽然回头冲我深意道:“大人,圣卿子瑕是怎么回事?”
“啊?”我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一时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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