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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流下部
洋流
本文发表于《山花》年二月号。《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及《长江文艺好小说》同时选登。
洋流
禹风上海作协会员,PADI高阶潜水员,复旦大学文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小说作品刊于各地文学刊物。长篇小说单行本有《巴黎飞鱼》及《假面舞会》。
......接洋流(上部)
8
晚饭大家并没约在一起,马俊夫妻松了口气,打电话问前台,知道在红树林的另一边有个海鲜餐馆,不属于宾馆,所以常常是安静的。
他俩手挽手从红树林里涉水过去,海潮有点涨上来,跳跳鱼在树丛里连连蹦高。马太太说:“离这些人远点,我们清静些!”
马俊把太太搂在臂弯:“虽说我们常常吵架,日子也一点点淡淡的了,毕竟我守着你,你守着我!”
“你常常跑在外面做生意,我能相信你么?”马太太的口气有点调皮,马俊看她眼睛,眼色却透露了她的内心。
马俊叹口气:“谁能给谁保证呢?人生无奈,但愿我们也能白头到老。”
马太太抓紧马俊的手:“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马俊觉得心里涌起一种悲哀。
“要是哪一天你对我的心变硬了,请你告诉我,别让我蒙在鼓里。我不想做那种女人!”马太太的声音害怕到颤抖起来。
“别害怕。”马俊也颤抖了喉咙说,“我必不至于那样卑鄙对待你!”
他们穿出红树林,望见了冒出炊烟的木屋海鲜餐馆。
走进餐馆,夫妻俩不由尴尬得想要退出去,那里先到了一桌人,毛局长夫妻坐在一边,面对餐馆的墙壁,司机小钮和钮太太坐在他们对面,呆呆望着玻璃窗外的沙滩和大海。远处传来涛声,他们四个沉浸在某种情绪里,谁也不说话。
“哎呀!”毛知文跳起来,“我们不想打扰你们两人世界,所以躲到这里来吃饭。谁知道又当了灯泡!”
毛太太也笑嘻嘻抬起脸,一些看不清的僵硬线条像干透的面粉从她脸上掉下来,落在马太太眼里。
小钮根本没动弹,小钮太太不舒服地转过身来,眼睛却不看人,像一个低眉顺目伺候人的女仆,只用耳朵应付这世界。
终于,三对男女又别别扭扭坐到一张桌子上。小钮不情不愿抬起头来,这下让马俊和马太太看明白了,他脸上新添了三条指甲抓出的血痕,其中一道还掠过眼皮,让他的眼泡肿了起来。马太太下意识又去看小钮太太,这下子看见她用力捏紧衣服领子,好像要把自己的脖子藏起来。
毛知文仿佛一下子对马俊夫妻充满了好感和感激,他抓起简明的菜单:“这顿海鲜大餐我请客!你们都是我邀请来的客人,算是正式庆祝一下我的提拔!”
“服务员,”他用侍应生听不懂的中文喊道,“要一瓶法国香槟!”
毛太太勉强对马太太笑了一笑,不过,马俊和太太都觉得她已经在哭了。
先上桌的是一只兔子大的大龙虾,红红的甲壳,沉沉的螯子,上面都是结实的瘤结,浑身冒白色蒸气。仔细看,已经用刀割开了龙虾背甲,露出一缕缕棉丝般的白肉。龙虾盘子边,放着淡绿色的芥末块。
毛知文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毛太太,他一脸遗憾地对马俊说:“马总是美食家。你看,可惜了!塞班岛这些土人不会烹饪,浪费了这么大的龙虾,只能吃些白肉。”
他动手分开龙虾,居然不讲礼仪,先拿了最肥美的一块白虾肉,放在自己老婆碟子里,还动手为她加上芥末,从龙虾底下摸出柠檬块儿,用力挤在那块白虾肉上。
他犹豫了一下,脸皮抽动,并不看马俊夫妇,也不看小钮,动手把第二块好虾肉放在小钮太太碟子里,照样给她添上芥末,只是没去挤柠檬。
他终于笑盈盈抬起他的长脸,对马俊夫妻说:“我不和你们客气,请挑喜欢的吃。”说着话,他把带一块好肉的龙虾尾巴放在了小钮盘子里。
马俊知趣,打着哈哈给太太和自己挑了两块龙虾,一个劲儿在那里挤柠檬。这时候香槟插在冰桶里送上来了。马俊溜一眼小钮,看见这司机绷着个发青的鬼脸,正用餐刀割那个龙虾尾巴,刀势诡异,不像吃饭,倒像杀戮。
马俊从冰桶抽出香槟,递给毛知文,毛知文手伸到软木塞上,用隆重致意的腔调说:“今天难得!什么都别说了,我毛知文是懂得感恩的人。这里都是我感恩的人,将来我都要用心来回报。当了局长,我资源也多了,人脉也会更广,请你们多多包涵、多多支持!”
他砰一声开了香槟,木塞子溅在龙虾头上,白色酒沫弯弯曲曲拱起一个龙形的弧,恰恰淋在小钮额头上。小钮跳起来,眼里喷出怒火,一对嘴唇儿煞白,上下抖得像发了疟疾。他不向毛知文和毛太太看,眼光只好落在马俊夫妻身上,倒把马太太吓了一大跳。
眼看有丑事要跑出来,小钮太太惊恐地抬头看自己老公,两只发抖的纤手抱住了肩膀;马俊也已经下意识挡在自己太太前面。毛太太站了起来,她肩上一条咖啡色的披肩滑落在椅子上,她伸出一只手,捏牢了小钮的一只手腕:“坐下!好好吃了这顿晚饭!”
小钮被她一握,登时泄了力气,颓然坐回了自己椅子。小钮太太往毛知文一边又靠了靠,离她老公更远些,两人之间生出一条难看的沟来。
马太太暗暗在桌下捏老公大腿,他们低下脸,暂时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就品尝龙虾那一口。侍应生托着盘子飞旋过来,脸上笑开了花,放下他们最拿手的菜:奶油生蚝。
9
杰克奋力游出差不多一海里才意识到洋流的力量大过自己想像。这里的海水完全陌生,丝毫没沿岸海域漂浮着植物种籽和落叶的那种和平气氛。他把头扎进海水往下眺望,海水深不可测,远景一片深蓝。大陆架似乎在这里直直往下坠落,形成深渊。
杰克看了一看腕子上的指北针,猛吸一口气,又奋力往东北方向游动。
“杰克呀老兄!”他对自己说,“游吧!拿出吃奶的力气!洋流里有八条命。我自己住处地窖里还锁着两条短毛汗密尔顿犬呢!”
杰克对自己的手脚是满意的,它们配合得像身体里装了台蒸汽机。看它们劈波斩浪的模样,杰克觉得海面上要是有个娘们,准会爱上自己。
杰克游啊游,忘记了一切,只顾酣畅淋漓地挥手摆腰,海面上的飞鱼也不过如此。他相信,如果自己保持这个节奏,不必抬起头观察,迟早会撞在塞班岛的沙滩上,头埋进那温热的沙子。一瞬间,他如此热爱司空见惯的黄色沙粒,盼望在死亡来临前能热烈拥抱黄沙。
他感觉海面上下过一阵雨,这凉凉的水珠带给他一阵慰籍。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一双冰凉的手,那双手曾经颤抖着抚摩他的额头,然后无力地垂倒在他脸颊上。
“哦!妈妈!”杰克在海水里喊道,“妈妈!别从坟墓里招呼我!我还不能来看你!”
终于,他又划出一条优美的前行线,在水里停了下来。他踩着水,看着指北针,眺望远处是否出现了海岸,可仍然什么也看不到。空旷的海面根本连一只信天翁也没有,更别说海鸥了。他瞥见一条飞鱼在水面弹跳,如寂寞幽灵。
杰克猛力往自己的浮力调整器里头吹气,浮力调整器慢慢鼓起来。他放松自己,浮在海面上,摊开手脚。海就是他的床,不过,如果稍有不慎,这床会变成灵床。
他对洋流憋着一肚子气。他拿到塞班签证,在这里教人潜水已经八年了,从来没碰上过这种疯子般的流。可一碰上,他手里正巧带八个主顾!
他曾经带过牛一样力气的西班牙人,还带过比鲨鱼更活蹦乱跳的一群埃及人,他们都没遇上流。今天遇上流,偏是些走路都飘的中国女人。难道这些中国女人是蝴蝶的种吗?跟蝴蝶配对的男人顶多也就是蜻蜓气力,根本不可能带他们一起游回来。
至于美国人,别忘记他们吃汉堡多,吃牛排少!
他仰望着天空,露出一嘴窃笑。于是他又活动手脚,收拾浮力调整器,开始新的航程。他没再去看手腕上的指北针,要是他看了,也许结果会好一点。
10
是酒帮了人的忙。
小钮喝光第一杯香槟,毛知文眼疾手快,立刻为他满上了第二杯。
马俊看一眼太太,太太也正看他。马俊忍不住凑到太太耳朵旁:“还好我们来,否则可能出事。”
太太不言语,捏捏他手心。
毛太太明明看见马俊夫妻咬耳朵,她像啥也没看见,昂着微圆的一张面孔,虽然有点年纪,却是养尊处优好模样。
马俊悄悄看那几个服务生,服务生比客人紧张,他们假装不看小钮,却为他苦着脸尴尬。小钮已经连着喝干了毛知文斟满的十五六杯酒,他的手伸出来抓了好几次,要把香槟酒瓶撩过去。毛知文不让他抓到瓶子,却毫不迟疑为他斟酒。
小钮太太的脸越来越红,毛知文每斟一杯酒,她眼睛就惊惶地看一看四周,仿佛那酒有什么问题。等到一瓶酒见了底,小钮把空瓶子抢到手里,瓶口按到嘴唇上,仰起脑袋看着高翘的瓶底,等几滴残酒从瓶子里滚下来。
毛知文毕竟是局级干部,定力不弱。他高高扬起右手,对吧台后的侍应生喊道:“再来一瓶!”
马俊看着心神不安的侍应生来送酒,他用英语吩咐说:“别担心,有些人就是喜欢这样子比酒,你们可以走开。”
等侍应生走了,马俊看着钮司机,说:“司机朋友,香槟酒是好东西,这一瓶,能不能让我们也喝一点呀?”
小钮悚然一惊的样子,他看看马俊,舌头有点大:“这里没您马总的事,马总别掺合!”
马俊一对亮眼看定了小钮:“我们一起出來旅游,有些事,不掺合也掺合了。能不能回到家,你们才算自己的账?”
他说着看一眼毛知文,然后又瞪上小钮了:“就算给我马某人一个面子!”
小钮喝了酒,露出混帐人的底牌。他发野地回看马俊,梗着脖子说:“我给您马总面子,谁给我面子呀?”
他见马俊沉着脸不说话,毛知文也缩脖子不言语,就爆开了脖子上青筋:“做牛做马那是我姓钮的命不好,可是当乌龟当王八蛋……”
小钮太太没让他说完,她猛地扭过身,一个大耳刮子打下去,酒意龙钟的小钮一躲,四脚朝天带椅子倒了下去。
侍应生远远地看着,像海边红树林里的白鸥漠然看滩涂上此起彼伏的跳跳鱼。马俊伸出一只手,拦住毛知文,他一把揪住小钮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扯起来。他挡在小钮和众人中间,把嘴凑到小钮热呼呼臭烘烘的耳朵上:“你这不知深浅的奴才,再敢在我面前撒野,看我还对你客气!”
小钮闭着眼,一副无赖相,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鼻孔里都是不堪的酒气。原来来餐厅之前他就喝过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中国白酒,现在镶了他的呼吸。
小钮太太啜泣着,两只手捧住一张涂脂抹粉的小脸;毛太太扭过头,谁也不看,眼角一滴泪,嘴角斜纹往下落。
毛知文把几张美金洒在桌面上,他站起来,拉上毛太太,头也不回跑了出去。马俊对太太使了个眼色,马太太隔桌拍了拍小钮太太手背,等她一抬头,就笑笑说:“散了。我送你回去吧!”
小钮太太一脸脏,看看靠在马俊臂弯里撒酒疯的老公,眼睛到处找着人。马太太笑笑:“走吧!都已经走了!”
他们四个跌跌撞撞爬红树林旁边的高坡,红树林在夜幕下已经滋润着丰厚的水色。小钮扭头看见老婆,伸指头骂:“不要脸!”
马俊使劲把小钮尖瘦的头扳过来,让他看着树林的暗处。马太太用手臂罩着小钮太太,不让她沉入息斯底里的抽搐。
小钮吐着越来越难闻的臭气,大声喊:“没完!没完!”他喊一声,小钮太太就像被鞭子抽一鞭的动物,哀嚎一声……
他们一路就这么过来,终于进了木屋区。
小钮太太打开门,马俊把发沉的小钮放倒在床上,指着他鼻子说:“喝酒了,说些酒话,不和你计较。酒醒过来自己检点,别惹了惹不起的!”
马太太啥也没说,到洗手间绞了条手巾,递给小钮太太擦脸:“睡一觉,就好了!”
11
海,只在它自己愿意的时候,是只巨大而平静的澡盆。不过,只一阵风,它就成了世界上最疯的野牲口。你想在它上面不被颠下去,只有吐出五脏六腑。
八个人互相根本拉不住手,他们只能握住自己亲人的手,彼此撞击着,一口口吐出灌到嘴里的海水和颠出来的苦胃汁。马俊怜惜地护住老婆的面孔,不让海水灌她鼻子。
他忽然想起童年的一个场景:他从有股霉味的米袋子里揪出一种豆粒大、长粗腿的黑甲虫……
他的手指在粉腻腻的米粒上划动,一下子扎下去,把米粒向四周推开,白色米浪就露出了黑虫子。逮它们的手指能感觉虫子那对不成比例的粗腿,那粗腿猛劲儿想推开他,他把虫子狠狠扔进玻璃瓶。一堆虫子气呼呼在瓶子底上互相推挤,他把一点温水倒进去,虫子在水浪里蹬着粗腿游泳,好比是微缩版的青蛙。他渐渐加入滚烫的开水,越来越烫的水也没能一下子杀死彪悍的甲虫。它们只是放缓了动作,像学会了打太极。它们在太极中烫晕在玻璃瓶里,渐渐伸张粗腿浮于水面,像一堆黑豆,朝相反方向萌生了豆芽……
马俊想:也许这是报应?可是,老婆难受得肿起来的脸盘让他对海愤怒,他拍打着海浪,喊叫出很脏的字眼。
钮小刚呕得眼泪鼻涕擦不干净,他不断用海水洗刷自己的小脸盘,依然露出一种被煎熬的庄重。钮太太拉着他一条胳膊,已经被海浪淋得像一只大雨里砸碎的鸟蛋,下巴蒙着一串滑腻腻的呕吐物。毛知文拼命护住毛太太,夫妻俩像两只被人扔进大海的坐垫,毫无生气地随波上下……
吉米和苏珊张开四肢,像玩冲浪那样维持不稳定的平衡,他们神色专注,专心一意。
浪头一个接一个从水里绽出来,突然就一个接一个落下去,水面复归平静。八个人好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四仰八叉躺在还旋转的浪里,继续脑袋里的天旋地转。
彩虹横亘天际,海面又变成了池塘,虽然不能倒映出虹,也能看见七彩波纹。太阳变成了鲜红色蛋黄,加速向海水坠去。头脑慢慢安宁下来的人,看着从海面垂直爆向天际的火烧云,愣住了。
海停止了旋转和波动,很难想像浩瀚的海洋竟然在狰狞的戏弄后又呈现无边温柔。海活像一个多变的情人,在苦毒折磨后送给你慈母的胸脯。
火烧云层层叠叠在天际明灭,一丝柔情占据了人的眼目,又从眼目里渗下去,到达人的心肠。
吉米和苏珊拥抱在水里,两双彩色的眸子看着彼此,不由吻了起来。
马太太收回自己的眼光,看看马俊:“马俊,你回答我一句,你真心爱过我吗?”
马俊一愣,他俯视着太太在水里折腾得憔悴不堪的脸,一时语塞。
钮太太痴痴望着吉米和苏珊对吻,她的手从钮小刚手臂上脱落下来,掉在水里。钮小刚倒是伸出手去,又抓住了太太的手。可是,看也没看他眼睛,钮太太别过头去。
毛太太脸上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她没看任何人,她凝望火球一般的落日,面孔上充满了别人没有的宁静。毛知文讪讪的,好像在看火烧云,眼睛却不时瞟过去,落在钮太太脸上。
吉米放开苏珊,说:“我的爱,无论生还是死,我和你一起去!”
马俊听见了吉米的话,他对太太说:“哪怕你怀疑了一辈子,我都在你身边。也许这不算你盼望的爱情,不过我记得一句古诗说得好: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在这大海里,一片冰心就算小,浪头也打不碎。”
马太太捏紧了马俊的手:“也许我的心太狭窄。你不恨我?”
钮小刚沙哑了嗓子,也不顾别人听见,对着钮太太喊:“我们就快死了!难道你还不愿意看我一眼?”
钮太太把头调转回来,却越过钮小刚,亮晶晶的眸子痴痴看毛知文,毛知文终于放眼对她定睛看了一看,然后扭过脸,握住了老婆的手:“儿子已经大了。我们没啥好担心的。”
钮太太放声大哭起来:“小芳芳只有一岁半!”
就在太阳接近海平面的一瞬间,如鬼魅一般,一支黑色的鱼鳍倏然滑过人群与落日之间的洋面,不等他们惊呼,一支又一支黑色鱼鳍竞相驶过这块水域。鲨鱼成群地掠过最后一片暮色,鱼鳍被反射夕阳的海水围绕,看起来就像在血液里游动。
马俊搂住了妻子,他们彼此感觉到心在狂跳,血仿佛在额头上凝结住。
苏珊面色惨白,她低声对吉米说:“我害怕鲨鱼!我憎恨有鲨鱼的海!我宁愿自己了结!”
血红的太阳在碰到海面的时候似乎弹起来一下,又在空中凝眸片刻,然后直接浸没下去,消失在波涛里。一派灰色的雾霾遮蔽了西方的天空。火烧云瞬间变成了成堆灰烬,好像燃烧陆地森林凝起的尘团。一股刺骨的凉意落在众人赤裸的肩头,这是死亡之吻。死神青色的嘴唇悄悄落在人肩膀上。死神爱你的骨架,他并不触碰你的前额,那将是他割取的战利品。
四对夫妻看着灰色的天幕,他们在水里已经浸了五个小时。他们受够了,他们看清鲨鱼的鱼鳍如黑色的蘑菇,围绕着他们长了出來……
12
抬头看见彩虹的时候,黑杰克喜极而泣。感谢仁慈的天父,他看见的难道不是塞班岛的一条岛际线吗?坚硬的黑色镌刻在波涛的尽头,凭着目测,大概还有五六海里。
杰克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劲力,那是使不尽花不完的!他想起海里遇到过的一只玳瑁,它知道杰克是谁,它知道只要杰克愿意,也可以和它一样成为海龟,不停不歇从大洋这一头游啊游,游到那一头去。杰克曾跟随那玳瑁游过一个上午,又花了一个下午游回塞班岛。他从水里起来,跑到酒吧里去,穿着一条湿透的泳裤,喝了五升黑啤酒。
想到黑啤酒,杰克渴得要命,渴得胃肠都干裂开来。他知道那八个人凶多吉少,光是没有水,就会要了那些娇柔的性命。杰克停下挥动不止的手臂,踩着水直立起来,的确,他眼睛余光扫过的远处,有一艘船!
那艘船正好挡住了下坠的夕阳,成了一个黑赤赤的影子!杰克顾不得喘息,像要去获得一枚自由泳奖牌,没命地向船游去。
船越来越近,可杰克收拢手臂,终于停了下来。他看见了船上的炮台,那是一艘捕鲸船!它不慌不忙地尾随着一群在金色夕阳里跳跃的动物,一枚枚铁鱼钩弹无虚发地飞起来刺入水中,拖起一条条尖叫着甩动肥肥身体的宽吻海豚……杰克看见了被夕阳透视出的太阳旗,船头上那些亚洲脸和掉在海里的那些中国脸非常不一样,他们毫无表情地杀戮着杰克的好朋友。
杰克掉过头,再次疯狂地挥动手臂,朝塞班岛的影子游去。太阳就要隐没在海底,难道那些中国人和一对美国人能够在洋流里扛过长夜?呼叫美军直升机吧!求求你了,天父!
他觉得自己正从躯体里逃逸出來,他的肉体沉重得往下直坠,他的头颅昏乱不堪,夜色在夏日黄昏里蒸腾,八条人命背负在他肩上,他重得游不动了。他砰地撞在沙滩上,头扎进了沙砾……
杰克欣喜地抬起头,他上岸了。可是,当他一眼看见那个熟悉的长亭,他不由得大声叫骂起来:这不是塞班本岛,这是军舰岛。军舰岛是孤立的离岛,在塞班的对面。当地环保法规定,游客和工作人员只能在白天上岛游玩,晚上五点必须全体离开,把岛还给海鸟和海龟。此刻,这里寂无人声,海鸟喧哗,没有电话,没有设施。
13
半夜里马俊还没有睡意,他跑到窄窄的木屋阳台上,坐下来点燃一支雪茄。
从钮小刚夫妻的房间里退出来,马太太就开始不言不语,问她什么她也懒得搭理。马俊知道,这是她心绪恶劣的前兆,而她心绪不宁,总为了同一个原因。
马太太冲了凉,头上盘着毛巾,亭亭玉立在盥洗台前做面膜,白白面膜贴紧在她脸颊,遮没了一切表情。马俊手放在后脑勺,躺在床头琢磨眼前的事。
马俊不由推测毛知文拉他一起出行的目的。不想这目的还好,一想全不是好事。毛知文显然想利用他们夫妻俩。要是那个司机想爆炸,也许因为两个陌生人在,会勉自忍耐?一旦真炸开了,也有他这么个强有力的人来调停。
可是,马知文既然如此忌惮司机,又何必要他们夫妻俩同行呢?想来毛知文和司机太太有点不清不楚,究竟水深到什么地步,倒也还看不明白。男女私情之外,难道司机还掌握了毛知文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事?
想得迷糊过去。马太太做完了面膜,幽幽地在马俊耳边说:“这么看来,男人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马俊,你看一个干公务员的局长尚且如此烂污,你在江湖上做大买卖,我难道能相信你没一点风流韵事?”
马俊醒过来,叹了一口气:“这么讲话,我百口莫辨!”
马太太并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叹息:“当年我是漂亮,由不得你只爱我一个。如今,花自飘零水自流,人老珠黄,难道你不是个男人?难道你周围没有年轻貌美的人?”
马俊苦笑笑:“女人都像你这样没自信吗?”
马太太并不为难他,她裹了一身毯子,扭开台灯,打开没看完的一本塞班岛旅游书,不再理睬马俊。
这会儿天地静得没一丝声息,连海涛也听不见了。马俊吐出灰色的烟雾,回头看看台灯影里的老婆。老婆绝对是一个丽人,只是她不明白马俊心里如何珍爱她。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木楼里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倏然又隐没了。月亮刚才还在天顶,让他下意识想起嫦娥的裙裾,现在它钻进了云层。雪茄抽了快四十分钟,只剩下大拇指长一段。他隐约听见毛知文的嗓音,那嗓音却在司机房间里!
他知道事情越来越不妙,心里大骂毛知文衣冠禽兽。他听见钮太太在抽泣,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话。
雪茄短得不能再抽了,马俊在地砖上踩死了烟蒂,准备进门刷牙。对面毛知文的房间里却发出噼哩啪啦声音,好像有人压着嗓子吵架。马俊侧着耳朵听,马太太也听见了,跑出来拉住马俊。
他们俩穿上外衣,推开门就朝毛知文房间跑。跑到门口,里面的声音变成了压住嗓子的哭泣,门倒没关死。马俊看了看太太,太太点点头,他们推开门闯进去,马俊伸手打开顶上的大灯,不由看傻了眼。
毛太太两只手臂大张着,上身衣服解开了,司机小钮正趴在她身上,瘦小的身子脱得光光的,像一个找奶吃的猴急孩子……
马太太把衣和被盖到毛太太身上。毛太太呜咽着,扭过头把脸埋在毯子里。小钮护着自己的脸,躲开马俊抽他的手掌,他喃喃地说话,一点也不慌张。他说:“你们瞎掺乎什么?关你们什么事?”
马俊说:“畜生!再说一句,我揍扁你!”
14
八个人现在由于恐惧紧紧靠拢在一起。吉米掏出信号枪,对准天空扣动了扳机,一枚曳光弹直入天幕,在天顶炸开,发出一声响,慢慢拖开正红色长尾巴,飞过晦暗的天际。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船只和岛上的人看见这枚曳光弹,不过,在远方,沙滩上的黑杰克跳了起来,他看见了遥远的红光。他们还活着!他们还在等待!
杰克缓慢地爬上香蕉树,他摘下香蕉,一枚一枚剥开黄皮,吞下肚子。他看见了第二道红色光弧,他们大约在军舰岛的南面二三十海里的地方。黑杰克要再次跃入海中,游过海峡去讨救兵!
吉米打出了第三发曳光弹,把信号枪挂回脖子上。他对马俊说:“还有两颗信号弹。也许我们应该留着对付那些畜生!”
马俊说:“不要去惹它们,也许,它们对我们没兴趣。”
海水变凉了,钮太太第一个上下牙齿打架,发出哒哒声。尽管大家尽可能搂在一起,还是接二连三打起抖来。马太太再一次哀叹:“我渴死了!”
马俊在夜色里搂过太太,嘴向她吻去,马太太正奇怪这个吻,突然发现马俊竭力往她口中吐来一丝丝唾液。
“坚持!”马俊在她耳边细语,“塞班是美国托管地,美国人会来救我们的。”
“相濡以沫。”马太太搂住老公,呢喃了一声。
天完全黑了下来,云彩的暗影也看不见了。上下只有满天星斗和海底发出的荧光。
人的体温慢慢流失,没有人再有兴趣说话。所有人只紧紧握住旁人的手,生怕一松开,就是生与死的分野。
看不见鲨鱼的鱼鳍,靠视觉刺激大脑的人类慢慢稳定下来,时间像一个流不尽的沙漏,完全失去了存在意义。天一黑,伸手不见五指,人马上忘记了日光下的一切,产生出各种各样符合人脑机理的错觉。
“这只是一个梦!一个噩梦!”钮小刚梦呓一般呻吟了一声。没有人理睬他。
“我冷!”苏珊叹息了一声。
这之后就是长长的沉默。夜的海里,只有微弱磷光,在海底的深处。
牙齿已不再叩击,马俊推推太太,她没回答,僵僵地垂着头颅。马俊自己的牙床紧紧咬合在一起,他想睡过去,睡过去就好了,就忘记了,就舒畅了。可是,他想起黑杰克的话,不能让人睡着!
他迟钝地想:“如果叫醒大家,却没救援来,岂不是不让人好好死?何苦折磨人?”可是他又想:“救兵就在路上了,要是看见我们死在还没有冰冷的水里,岂不是一个笑话?”
他对着黑夜里说道:“不要睡觉!杰克就要带着人来了!”
“嘘!”毛知文发出一句嘘声,“再来一个绝望的白天,是残忍的!”
人声又喑暗下去,马俊对着大家说话,再没人理他。马太太似乎推了他一下,也没有声音。
马俊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他扯过身体发僵的吉米,从他头颈上夺下信号枪,往天空里射出一支殷红的火箭,曳光弹照亮了海面,把马俊吓了一跳。
一条鲨鱼就在钮太太身后露出大半个灰色身体。马俊低下枪口,对准鲨鱼眼睛所在的位置扣动了扳机,嗤的一声,曳光弹近距离打进了鲨鱼身体,又穿出鲨鱼,吱吱地朝水下射去,照亮了一片水域,到处是小艇般的鲨鱼,高高低低地在水里巡航!被射穿的鲨鱼拍打了一下水面朝水底蹿去……一切复归平静。
“钮小刚,看看你老婆被鲨鱼咬到没有?”马俊嘶哑着喉咙喊。
钮小刚动了一动,钮太太虚弱地应道:“钮小刚,你和我今天死在这里,你没想到吧?”
钮小刚没吱声。钮太太又恨恨地说:“我打赌你塞在保险柜里的遗书上不会有小芳芳的名字!”
马俊觉得太太抬起了头,他对太太微笑了一下,听见钮小刚开口说:“别发疯了!留着点力气,求你了!”
“我不要留什么力气,”钮太太亢奋地说,“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毛知文,你别装乌龟王八,现在你当着大家说一声,小芳芳是谁的孩子!”
毛知文喘起气来,他迟疑了半分钟,说:“小刚,我对不起你!”
噗的一声,钮小刚不知道拿什么揍了老毛,老毛哎哟一声,说:“求你了,别在这儿!到处是鲨鱼,弄出血来,一个都逃不掉!”
钮小刚忽然狂叫起来,他惊惶的声音尖利地刺破夜色:“你,你咬我?你为了奸夫咬自己老公?唉呀我的手上都是血!”
“嗬嗬,嗬嗬,嗬嗬嗬……”钮太太疯笑起来,“让鲨鱼来吧!我陪着你!”
吉米很久没有声音,这时候摸索马俊的手臂,哑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马俊还来不及回答,忽然听见钮小刚嘶叫一声,后半声浸没在水里,发出噗噗噗的吐气泡声。钮太太哭叫起来,拍打水面:“你去哪里?你快上来!”
气氛诡异之极,忽听毛知文喘息着对毛太太讲:“钮小刚原来藏了一把刀,他割开了我的小肚子!我,我也要去了,这是债呀!你想开点,回去和儿子一起过,好好过。”
钮太太喊“知文”。毛知文说:“你别喊了。都到了这一步,我只能和老婆守在一起,我就要死了!”
毛太太喊了一声“老毛”,她身体没有动弹,幽幽然吐出一句:“该为你做的我做了,不该为你做的我也做了。你到了那里,不要再当什么官。你本来好好的一个男人!”
只听见钮太太尖利的嗓音发出痛苦的呻吟,她呛着水,一会儿喊“知文”,一会儿喊“芳芳”,扑腾得厉害,终于哗啦一声,一切归于沉寂。
毛知文轻轻哭了几下,不再说话,毛太太喃喃念叨着金刚经,念经的声音掩盖了老毛滑向水里的微弱动作。
马俊觉得太太一把抓紧了自己,他一吓,问她:“怎么了?”
马太太把脸凑过来,在马俊耳朵边说:“真可怕,人比鲨鱼还可怕!”
马俊紧紧挽住太太胳膊,在她耳朵边祈祷:“上帝呀,保全我们,我们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不知道又捱过多少小时,马俊不知道为什么抬起头,睁开快要睁不开的眼皮,天空有流星,也有不落下去移动着的星星。
马俊的心狂跳起来,他看见那直升机飞近,探照灯的白色灯束扫过水面。
“救援来了!”他推推太太,太太好半天才伸出手去,推了推毛太太。马俊听不见吉米的声音,他伸手出去,撩了一个空。
直升机群飞向右边海域,慢慢又飞近来,飞过头了,飞向左边海域。它们停留在那里,几束光一起照射什么东西。马俊看见直升机放下悬梯,一个美国士兵跳进海水,打捞起两具搂在一起的人体……
探照灯将马俊身边的海照得透亮,马俊看见妻子冻着泪花的脸,他看见毛太太圆圆的浮肿的脸盘,其他人全不见了。
第一架直升机放下悬梯,带走了毛太太;第二架救起了马太太,马俊拍打水面,嘶哑地喊叫吉米和苏珊,又喊毛知文和钮小刚,他忘记喊钮太太。头上降下的美国兵用扩音器对准他喊道:“先生,冷静!如果你大喊大叫,恐怕我就不能带你回家!”
马俊乖乖地让美国兵用绳套套住他,他俩上了悬梯。一低头的功夫,他看见海面漂浮着两件谁自己脱掉的浮力调整器,在这茫茫夜海上,这么做无异于自杀……
......
未完待
续